李景林:“人不知不愠”略说

儒家论学,有“乐学”之说。《论语·学而》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此章论为学之道,即体现了一种“乐学”的精神。

今人从学,常常感受到的是“苦”而不是“乐”。这是因为,今人为学的态度,多将学仅仅作知识技能的理解,而此知识技能,又常被视为达到某种功利目的的手段而失却了自身的目的和价值。这样的“学”,当然只能是苦而不是乐了。

孔子所谓学,乃以成德为内容,其目标是成就君子人格。《学而》首章三句话,在义理上是一体贯通的:首句言学,学而能乐;次句言“有朋而乐”;末句讲“人不知而不愠”,乃为君子。也就是说,“学”也好,“有朋而乐”也好,皆以成就君子为其归宿。因此,了解“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的思想内涵,对于把握孔子的为学之道和“乐学”精神,是有重要意义的。

孔子以“人不知而不愠”来标示君子的人格成就,并不是一个偶然的说法。这里,我们可引几条材料作为旁证:

1.《论语·宪问》: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2.《易·乾·文言》:

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3.《易·大过·大象传》:

象曰:“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遯世无闷。”

4.《礼记·中庸》:

子曰:“……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上述4条引文,都可以视为从不同角度对“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之义的阐发,从中,我们可以更全面地理解“人不知而不愠”所表现的君子人格之丰富的思想内涵。

就《学而》首章而言,其首句言学,这个学,其目标是德性的成就和人格的完成。《论语·宪问》:“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引文1则明确指出:“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由此可以确知,这个由“学”(“学而时习之”)而臻“人不知而不愠”或人不知而不怨尤的君子人格,就是一个“下学而上达”的历程。孔子特别重视“学”。孔子自谓不敢当仁圣之名,而惟以“好学”自许。在诸弟子中,孔子亦仅称颜回为“好学”。盖“学”实为成就君子人格的基本途径。但是,如无“上达”这一向度,则此学便会流为知识技能的口耳之传,而失却其“为己之学”之本旨。“下学而上达”一语,很准确地揭示了《学而》首章三句话的逻辑关系及其义理精神。

不仅如此。《论语》开篇首章与末篇最后一章皆论“君子”,首尾相应,其中颇有深意。不过,《学而篇》首章三句话言“君子上达”或“下学而上达”之义,仅讲到学至于君子,乃能有“人不知而不愠”之境界这一层道理。从《宪问》“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的说法中我们可以知道,这“人不知不愠”的君子之德,须臻天人合德的形上境域,才能得到实现。《论语》全书末章“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则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孔子谓“君子有三畏”,其第一条就是“畏天命”,并把它视为判分君子小人的首要尺度。其晚年亦自述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知天命并由之而敬畏天命,标志人的内在超越性至善价值原则的挺立,由此乃能达到人格的完成和道德的自由。

《易·乾·文言》以“遯世无闷”喻“龙德”,《中庸》则说,“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可知在孔子看来,“人不知而不愠”,实为修养所能达之最高境界。君子“上达”,或下学而上达于天德,有超越性的价值原则主乎一心,乃能成就一种自作主宰,转世而不为世转的独立人格。上述引文3讲“君子以独立不惧,遯世无闷”,引文2讲“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可以看出,君子、圣人的“人不知不愠”、“遯世无闷”,正是这种不为外物所左右的独立人格之表现。

儒家既强调道德原则的至上普遍性,同时又特别强调个体人格的独立性和独特性。在儒家看来,对于君子、圣人的人格成就而言,这两个方面实为一体两面,不可分割。儒家常常用“独”这一概念来表征君子人格之独立性和独特性的意义,强调为人要能够做到“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和而不同”、“特立独行”。《荀子·不苟篇》说:“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先秦儒家讲“慎独”,《帛书·五行》的慎独说,更凸显出这慎独之“舍其体而独其心”的意义。其实,在这一点上,儒道两家也是一致的。庄子亦特别强调“见独”,“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很显然,这个“独”,一方面标识人的内在性和独特性之极致,同时,它又是向着他人和世界的一个完全的敞开性。在这两极的互通动态张力关系中,乃能成就真正的自我,达于个体人格的完成与实现。

这样一种基于天道、天命的君子人格的独立性和独特性,决定了人对天、天命、天道的了悟和自觉,必是一种以个体内在的“独知”为前提的敞开性和互通性,而非一种共同性或同质性的认知。王阳明有诗云:“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王龙谿亦说:“良知即是独知,独知即是天理。天理独知之体,本是无声无臭……独知便是本体,慎独便是功夫。”这个“独知”的观念,很切当地表明了知天命、知天道之“知”的特点。“天理”、“天道”、“天命”是普遍超越之体。但它不是现成平铺摆在某处可供人抽象认取的一种东西。它对人心的显现,必是一种经由个体身心工夫之独知独得所敞开之“通”,而非一种认知意义上的“同”。古人恒训“圣”为“通”,其道理亦在于此。一般人常为习气所蔽或环境的左右而不能达此“通”的境域。故达于此君子圣人境界者,其眼界和所见必异于常人,因而常常会遭遇“人莫我知”的境况,历史上的大哲和圣人常常是孤独的先知和先行者,乃自然之事。所以,一方面,最高的知或人的真智慧必为独得于心的“独知”,“知我者其天乎”,“独知”才能达天人相通。另一方面,人不知而不愠,不怨不尤,遯世无闷,“唯圣者能之”,正是人生修养所至最高境界的表现。

世间有一种人,我们习称之为“天才”者,亦常有“人不我知”之叹。但天才的孤独,常常很痛苦。这是因为,我们一般讲天才,所言不出才性知能之范围。天才之知能,或表现于文学艺术,或表现于数学、科学创造性等方面,其作为气性方面的表现,往往偏而不全。同时,气性生命既有充溢发皇之时,亦易于在其高峰过后急促趋于消竭。天才在其所专领域之外之智能,常低于一般人,故有“科学白痴”之说。艺术、文学方面的天才,亦多会遭遇到“江郎才尽”一类的瓶颈。诗人的发疯、文学诺奖得主的自杀,所在多有,不乏其例。这样的天才,甚至往往缺少正常的个人生活。君子则要通过下学而上达的途径,达于完整的人性实现。人的气性经由“下学而上达”的历练和升华,转变自身为此德性生命的结构性内容,才能使之摆脱自然因果律的束缚而达到自由。君子“人莫我知”,虽孤独而无怨尤,正源于这种人格的自由。

可见,孔子乃以不见知于人而不愠,为修养所达之最高境界。此境界之前提,就是学者为己,为仁由己。而其最终的目标,是要由下学而上达,而至于天人相通的境界。此为最高的境界,亦为最高的快乐,最高的幸福。《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为学不能离开知识技艺,但却不能偏执于知识技艺。“游”是悠游自得,既入乎其中复拔乎其表。达于此“人不知而不愠”境界的人,他的为学,乃能有道、德、仁主乎其内,由此转变和升华其术艺而为“道”之呈显敞开的机缘;与此同时,那“学”的内容,亦才能以其自身为目的并实现其自身本有的价值。儒家所谓“乐学”,其意义端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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