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河传
河 传
一直以来,总想沿着生我养我的母亲——渭河走一个全程,又因为担心阅历不够不敢启行;
总想为陪我伴我的精神恋人——渭河作传,又因为顾虑学养不足每每放弃。
从鸟鼠山被神人大禹擘开的裂罅,到作为关中锁钥的潼关,南倚秦岭,北接黄土高原,逶迤千里的沟壑峁梁、晴岚翠嶂间,牧场、毡帐的泉源,汇聚成村庄、集镇的溪流,向一座国际化大都市——长安,倾泻着它不竭的精力。
从三皇五帝到周秦汉唐,从文明肇造、国家统一到以开放包容的姿态睥睨群雄,一条渭河,就是半部中华史。
其中关中平原的中古部分,已被帝王将相、迁客骚人演绎铺排得十分华丽,留下了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封狼居胥、万国衣冠拜冕旒等响遏行云的篇章。
而陇山山地的上古部分,却一如既往地苍凉着、寂寞着。出过的几个人物,像极了盘屈夭矫的五色龙,在神话传说的茫茫云水里藏头露尾,惝恍迷离。
我的意思是,作为陕西甘肃省界、渭河泾河分水岭的陇山,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看作中华上古和中古史的分野,里面藏着中华民族的童年。
如何定位自己的童年,显然是十分重要的。
西方人因为重塑了自己的童年(不是亚伯拉罕和摩西,而是苏格拉底和恺撒),才有了地理大发现以来的飞跃。
中华民族的童年呢?难道只会像少年老成的夫子似的穿着峨冠博带,拿着高头讲章摇头晃脑,子曰诗云?
从考古发掘材料看,中华文明如同浩瀚星空,是在群落文化层层累积的漫漫长夜,在适宜的土壤和气候条件下于多地萌发的。
可是,你能拿你的良渚、红山讲出什么道道?
去年我到三星推博物馆,和一群青铜铸造的牛人鸟人对视了一天,除了满目立体派的错位与搞怪,还是觉得难以相认。更何况仅凭几只被先人摸过的石斧、瓦罐、玉琮、玉猪呢!
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经无可挽回地遗失了一个完整的巫文化地层。
所幸的是,在巫文化的废墟上,借助于当时的天文历法知识,发轫了与我们属于同一地层的自然人文文化。
这一历史事件被称作“一画开天”。
缔造了这一神奇时刻的历史人物就是伏羲。
据《路史》记载,伏羲的母亲华胥氏感大人之迹,受孕十二年始生伏羲。十二年为一纪,这个古老的地层因此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名字:成纪。
那么,“一画开天”的“一”究竟代表啥?
简单地说,一画乃为一爻。
往复杂里说,我以为就是科学家陈述的第一因,哲学家探究的本原,宗教家信奉的上帝。为避免着相,禅宗就叫“这个”。
“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已然成形的世界或构成它的材料,而是纯净、圆满的能量。它无形无相,无边无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浑融无间的能量之海,突然出现某种扰动,仿佛一阵清风,漾起丝丝缕缕波纹。均衡状态被打破,空空洞洞的无极,多了一个“奇点”。
“奇点”被散射和伏藏的功能撕裂,能量蜕变为信息,信息胶合成离子。离子的反复编码和传译,构成多重宇宙,多彩时空,林林总总的物质,形形色色的生命。
所以人与万类同源,不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放逐到孤独星球上的囚徒;
所以人与天地相参,开物成务,功补造化。
别小看这个简单的解释,它在赋予世界以秩序和意义的同时,赋予生命以尊严和价值。
为了使芸芸众生在所处的现实里得到更好的寄寓,几乎所有的上古圣人都成了发明家。
譬如伏羲发明畜牧和用火,神农发明农业和医药,黄帝发明律历和舟车,岐伯发明医理,仓颉发明文字……
或者反过来说,正因为他们的科学创见和技术发明改善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所以才被奉为圣人。
这使他们与雄视天下、奴视万民、喑恶叱咤、暴虐恣睢的后世帝王有了本质上的不同。
那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时代,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风格大异其趣,更别说化家为国、化国为我的专制品行了。
只有养尊处优的第二代圣人才会成为伦理和礼仪专家。
只有彻底丧失文化关切和独立人格的律法家和卫道士,才会从食道和生殖系统的孔窍里窥探世事,说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无耻谰言。
强权绑架加上道德清剿,几乎使后来的普通百姓无路可走。
而国家的格局,也只有在愚昧、迷信和贫困、落后状态里日愈一日地陷溺了。
如果换成远祖,他们很可能在北部边境设置榷场、互市,让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而不是建立关隘,修筑长城。
他们很可能派出支支商队,与罗马帝国进行直接贸易,以丝绸之路为主线,将他们的商业网点遍布欧亚大陆;而不是以荒漠和大海为限,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
三皇有其三,五帝见其二,是这方热土永远的荣耀。
接着,周秦王朝的子孙沿着黄帝当年的足迹,冲过陇坂,去关中和中原建功立业。
公元272年,秦昭王灭义渠之戎,置陇西郡,为这个地层安了第二个名字。
公元619年,唐高祖李渊废陇西郡,置渭州,成为这块土地在唐宋时期的称谓。
公元1281年,元世祖忽必烈置巩昌总帅府,明清沿袭,是这块土地作为大地理大行政概念所经历的第四阶段的辉煌。
值得一提的是,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李姓族人,称王称帝者六十余人,先后建立大成、西凉、凉、吴、魏、唐、楚、后唐、南唐、大蜀、西夏、大顺等政权,把他们的足迹踏遍全球。以至于诗仙李白在以雄文“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为家乡做真情告白的同时,又以“我李百万叶,柯条布中州”的诗句表达了他的姓氏自豪感。当诗圣杜甫从李白的身世联想到他的风度,笔下流淌的是“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的率真与绚烂。当诗奴贾岛骑驴觅诗、登高怀古时,他的思念竟有“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那么浩渺、荒秽……
大禹导渭在四千年前,然而五六千年的马家窑、七八千年的大地湾遗址证实,拨开上古神话的迷雾,渭河也许一直就存在,沿渭河而居的生灵一直就存在。
甚至在伏羲母亲的姓氏里,都藏着一个传说中的乐土:华胥之国。
抛开说不清道不明的源头和原点上的是是非非,当我想起渭河时,首先想到的是伯夷、叔齐。
据说他们在首阳山采薇时,渭河还是清澈见底的。
后来有人用“不食周粟”的谎言逼死了他们,渭河才变得混沌不堪了。
国家和社会亦复如是。“推位让国”的面纱被“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的呐喊撕裂;“礼乐教化”的衣冠包裹着的,是“衣食父母”的丑恶嘴脸。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王政时代过渡到帝制时代,我以为最能代表渭河性格的,还是飞将军李广和他的孙子李陵。大丈夫立身行世,宁肯到边关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如事不成,有死而已;如果连死的资格都被剥夺,不妨浪迹天涯,做个千古伤心之人。决不学曹阿瞒、司马仲达做儿女子态,以狐媚取天下。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这是平躺着的渭河,溶溶泄泄,泥沙俱下。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这是站立着的渭河,精光四射,英气逼人。
史前,本名史卫东,曾用笔名杞伯,1964年生,甘肃清水人,甘肃省作协会员。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诗刊》《诗歌报》《绿风》《飞天》发表作品二百余篇首,收入《当代中青年抒情诗选》、《1949-1999甘肃文学作品选萃》、《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灿烂星河—西北师大校友诗选》等,出版诗文集《折柳》、《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