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值得关注的小说,是他写的残酷寓言

时隔六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新作出版了,书名叫《克拉拉与太阳》。克拉拉是人工智能,太阳是能量,也代表着信仰。

这不是石黑一雄第一次写关于未来的故事。在《莫失莫忘》中,他就写了一群无法挣脱命运的克隆人的故事——克制的叙述中,充满了绝望与惆怅。在新作《克拉拉与太阳》中,他放弃了他擅长的写法,试图写下一个“温暖”的故事,底色却仍然悲悯。

他在诺贝尔奖获奖感言中说:

“于是,我们来到了当下。最近,我忽然醒悟到,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一个虚妄的肥皂泡中。我未能注意到我周围许多人的挫折与焦虑。我意识到,我的世界—— 一个文明、振奋的地方,满是爱开玩笑、思想开明的人——事实上比我比想象的要小得多······与此同时,科学、技术与医学的重大突破向人类提出的挑战已经近在眼前了——还是说,已经到了眼前?新基因技术——比如基因编辑技术CRISPR——以及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的进步都将为我们带来惊人的、足以拯救生命的收益,但同时也可能制造出野蛮的、类似种族隔离制度的精英统治社会以及严重的失业问题,甚至连那些眼下的专业精英也不能从中幸免。”

这或许就是他写下这个看似温暖,但底色却残酷的寓言的初衷。

让我们今天走进这位作家,和他的《克拉拉与太阳》。


✎作者 | 宗城

✎编辑 | 程迟

如果要评选2021年最受瞩目的新书,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小说《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定会榜上有名。这是石黑一雄的第八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继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
以“不可靠叙事”著称的石黑一雄,这一次把一个可靠的太阳能机器人作为主角,据他本人叙述,这部小说原本是写给女儿的童话,但成品在温暖之余,又如同一个底色灰暗的现实寓言。
石黑一雄在新书中完成了对“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的又一次追问。如詹姆斯·伍德所说,石黑一雄可能是本世纪最接近纳博科夫的一位作家。
石黑一雄
一场存在主义危机
《克拉拉与太阳》发生在未来,质感却很当下。基因编辑、人工智能、教育差距,乃至书中世界弥漫的生活细节,处处都让人感到,这是石黑一雄对此刻世界的又一次逼近。
那是一个真实而陌生的世界,一个文明人士礼貌而疏离,冷漠假借关怀之名弥散的世界。

那里技术并没有带来更高的善,而是为人类世界提供了新的存在意义难题——当机器人可以取代大部分劳动力的工作,前者拥有比后者更高的理解力、洞察力甚至善良,人类的独特该如何彰显?我们的克拉拉就诞生在这个世界。

《克拉拉与太阳》

[英]石黑一雄 著,张坤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3

一如《远山淡影》《莫失莫忘》所做的,石黑一雄继续在书中使用障眼法。
他看起来变仁慈了,变得更加敦睦怀柔,对人物充满善意,但是真的如此吗?在我们艰难跋涉过石黑典型的缠扰琐碎句式,拨开一层层叙述迷雾时,熟悉石黑的读者会发现:嘿,这个暗地里使坏的嬉皮士还在这里!那个熟悉的石黑一雄又出现在眼前。
他用浅白、粗粝句式和温暖童话掩盖的,是作家锲而不舍描绘荒诞世界与现代性残酷的野心,准确地说,荒诞在作家心中就是现实,《克拉拉与太阳》是关于现实的悲喜剧。
在小说中,太阳能机器人AF(人工朋友)克拉拉具有远超人类的理解和学习能力,又是一个对人类无私奉献的角色。
最能够证明这一点的,就是整部小说的高潮,当克拉拉朝夕相处的少女乔西身患重病,可能要离开人世时,乔西的母亲请求克拉拉为了她而“延续乔西”,让她相信自己的女儿依然活在这世上。她要克拉拉扮演乔西,成为乔西的替代品,而无私的克拉拉答应了。
英剧《真实的人类》中,主角也是人工智能。/《真实的人类》
克拉拉牺牲自己,去成为另一个人。到此我们看到双重的自欺欺人——一份来自乔西的母亲,她已经失去了大女儿萨尔,不敢去面对二女儿乔西也离她而去的事实,所以她只能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克拉拉就是乔西,乔西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另一份则来自克拉拉,虽然她被设定为一个绝对诚实的机器人,但是使她无私地活在这世上,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生活,这背后何尝没有自欺的成分?而笼罩在整部小说中更大的自欺欺人是机器人本身,人类渴望机器人像人一样,却不允许他们反抗人类,这本身就是自欺欺人。或许正因如此,石黑一雄才那么喜欢用机器人、克隆人来做文章。
为了更深入地探索人的存在意义,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强调了信仰的力量。小说中,太阳是克拉拉的信仰,是她的能量来源,而书中乔西奇迹般的康复,实际上也跟太阳有关。
借助克拉拉与太阳的关系,石黑一雄探索了人与宗教、神灵之间的关系,甚至进一步说,在机器人的意义中,信仰究竟占据着怎样的地位,这份信仰如果不是他自主选择的,又是否存在着矛盾的一面?
古埃及就有对太阳神“拉”的崇拜。/维基百科
不能将克拉拉与人类简单等同,这仍然是人本位对世界的认知,克拉拉的无私、对太阳的信仰,都是建立在她是机器的基础上。
如果说《莫失莫忘》写的是人与克隆人的相似,《克拉拉与太阳》更集中反映的其实是机器与人的不同,石黑一雄假设了这么一种情况——一个机器比人更高尚的世界,当人类最推崇的价值反而被机器所实现,人的危机才真正浮出水面。

 爱是人类与永恒孤独周旋的方式

《克拉拉与太阳》想探讨的不仅是机器人的存在问题,它也关乎人类世界本身,在一个技术发达、工具理性、人类却依然被流行病和阶层悬殊困扰的世界,人类本身的意义与伦理会否面临新的考验?
我们会看到,即便无私的机器人出现,人类的社会已经如此发达和理性,技术带给我们的却不是更高的善,而是更加稳固的自私与残酷。譬如小说中基因编辑拉大了阶层的差距、乔西的父亲被人工智能“替代”而丢了工作,而克拉拉也终究会迎来被更新迭代的一天。技术让人类更方便,却也带来了危机。
显然,这种表述会让人想起《莫失莫忘》。在那部小说里,石黑一雄讲述了一个克隆人的悲剧故事,借以描绘一个绝对理性社会的恐怖所在。

《莫失莫忘》

[英]石黑一雄 著,张坤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6

小说就围绕着三个克隆人——凯西、汤米和露丝——展开。他们是三角恋关系,凯西和露丝都喜欢男主角汤米。凯西是小说的叙述者,她的身份是看护员,性格冷静温和。露丝是捐献者,是典型的英国大妞。
在小说中,看护负责照顾捐献者,目的是缩短克隆人每次捐献器官的恢复时间,以便更快进入下一次捐献。而克隆人的使命就是无偿为他人提供健康器官,直到自己死亡。
石黑一雄像描写平常人一样描写三个克隆人,他们有梦想,有感情,有自己热爱的生活,却不能享受正常人所拥有的基本权利。他们为争取人类最基本的尊严和权利而努力,可他们对抗命运的安排,却最终以失败告终。
《莫失莫忘》的三位主人公。/电影《莫失莫忘》
在《莫失莫忘》的翻拍日剧中,有一句话就呈现了克隆人在认清命运后的想法,电视剧里的克隆人说:“这天,我明白了,我们是不能改变世界的。但是,若能相拥,这个世上除了你我之外的人就会消失。”
整部小说并没有遵循一般的套路给克隆人安排一个救赎的结局,凯西和汤米这些一度想要改变命运的克隆人,最后等到的只是希望的破灭和不得不面对的捐献。
有趣的是,《莫失莫忘》虚构了一所黑尔舍姆学校,黑尔舍姆的英文词汇是HailSham,其中,Sham可理解为虚伪、哄骗,也有复制品、赝品的意思。
石黑一雄揭示了现代社会的冷酷、谎言与人的意义困境,但并非毫不留情地嘲讽,如今的他更执着于寻找那些人性中依然珍贵的东西,那些能让我们在虚无之海中牢牢抓住的绳索。
在《克拉拉与太阳》里,他给出的是一个陈词滥调但仍有其必要的回答,那就是爱——一种让人类克服自身利己本质的存在,一种人类与永恒孤独周旋的方式。
《莫失莫忘》日本版剧照。
他相信,每个人总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其他人所无法取代的,而这份特别不只是来自人本身,还在于那些爱他的人心里。
所以他借克拉拉之口说:“卡帕尔迪先生相信乔西的内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无法延续的。他对母亲说,他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那样特别的东西。但如今我相信,他是找错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第385页)
现代社会的根本难题,就是人愈来愈成为琐碎的浮萍。人在混乱之中不再能牢牢把握生活、把握意义之网,缺乏信仰,缺乏整全的体验,就连亲密关系都难以获取,于是不得不与永恒的孤独共存,在无聊与虚无中与风车作战。
石黑一雄在电影《莫失莫忘》的宣传活动。/维基百科
那么在此种氛围下,一个普通人如何找到自己的慰藉?人的意义如何得到补全?
在石黑一雄这里,是回归信仰和爱,正如他在接受《新京报·书评周刊》采访时所说:“爱作为一个武器或者说盾牌,能帮助我们对抗孤独和死亡。”
 难以跨越的不是记忆,
而是人与人心里的沟壑
石黑一雄总是擅长用最温柔的话包裹最伤人的话语,在看似不紧不慢的叙述中切割人心,暴露我们脆弱而自欺欺人的一面,就像《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中所说:“我们都认为自己与世界有某种可靠的关联,这种感觉其实是虚幻的,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

《被掩埋的巨人》

[英]石黑一雄 著,周小进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1

从“英国三部曲”到《被掩埋的巨人》,他执着于处理记忆与遗忘的命题,是记忆与遗忘,从不简简单单是“铭记历史,抵抗遗忘”,而是小到普通人如何去承受记住痛苦的代价,大到民族、国家、世界,当千百年的历史造就一道道恐怖的沟壑,不同民族与国家之间的记忆不只有甜蜜,也有更深的对抗与仇恨。

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这些记忆的深渊?又是否真的有信心放下过去,说一句从头开始
有人说石黑一雄是在为遗忘提供合理的借口,但无论是《莫失莫忘》还是《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其实都在尊敬抵抗遗忘的人。
《莫失莫忘》里,凯西、汤米和露丝明知结果可能残酷仍去找寻与克隆人有关的真相;《被掩埋的巨人》里,一只名叫魁瑞格的母龙喷出“遗忘之雾”,导致失忆症在英格兰山谷中蔓延开来,为了赶在记忆清空前找回亲人,主人公踏上寻找真相的旅程。无论是写科幻还是写古典,石黑一雄手持的利剑都指向当下。
从“9·11”事件,到欧美对移民的成见,从地中海沿岸的难民潮,再到这两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关于遗忘,其实我们已司空见惯,但更复杂的命题是,每个人在接收信息和筛选记忆上的“选择性”,使得我们复述历史时,实际上我们复述的也是自己的立场与观念。

《长日将尽》

[英]石黑一雄 著,冯涛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5

于是历史在观念中不再一致,记忆也成了一个万花筒似的东西,难以跨越的不是记忆,而是人与人心里的沟壑,是根深蒂固的立场与成见,于是当人们说以史为鉴,实际上同一件事情,不同人推导出的是不同的应对之策,而他们的策略很可能有天壤之别。
石黑一雄的小说里终究埋藏着一个战争的噩梦。他反复思考记忆与遗忘,绕不开的是二战时日本战败、战后自己移民英国、冷战核武器威胁等事件对自己的影响。
《被掩埋的巨人》里骑士维斯坦质问高文爵士,像是石黑一雄自己跳出来对读者说话,他说:“我说的那些人走过了一条残暴之路,亲眼见过自己的孩子和亲人残肢断臂、惨遭蹂躏。他们经历了漫长的苦难,一路上死神就在身后……他们知道,他们终将面对自己的末日。他们知道,现在被抱在怀里的婴儿,不久将成为血淋淋的玩具,在这鹅卵石上被踢来踢去。他们知道,因为他们已经见过,他们是从那儿逃出来的。他们见过敌人烧杀劫掠,见过已经受伤、即将死去的年轻女孩,惨遭敌人轮奸。”
当我们回到《克拉拉与太阳》这部小说,主流的声音会说它是一部温柔的童话,但一边读,我一边感到这部小说充满了残酷。
石黑一雄像是换了个手法重写《莫失莫忘》,只是这一次加入了更多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式的佐料,家庭戏仿佛再现19世纪的英国庄园小说,机器人视角部分,就像用第一人称视角来写一个看似更温暖的《莫失莫忘》。
《真实的人类》中的克隆人。
《莫失莫忘》的克隆人跟人的性格很像,克拉拉则被设定成一个无私的机器人,一个完全利他,哪怕到了生命终点被人类所抛弃,还要用“我曾帮助过人类,我也是有价值的”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可是这就存在悖论,如果是一个利他的、充满大爱的机器人,她为什么能对同胞的被遗弃无动于衷,又为什么漠视了人类内部的自私、分化乃至对弱小者的欺凌。小说中克拉拉的天赋是理解,她对人类世界充满了共情能力。
电影《人工智能》也提出了与石黑一雄新书中类似的问题。/《人工智能》
理解,换句话说是敏感,是对他人处境的细腻捕捉。人类中最敏感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因为上天教会了她理解,却不告诉她如何与痛苦共存。
那么,如果克拉拉是一个充满理解力的人,如果她对人世间的自私、冷漠、残酷有足够的观察,出自她口吻的阳光叙事就变得可疑,太阳所照射不到的地方才是小说的隐藏叙事。于是,重要的不再是克拉拉说了什么,而是克拉拉没说什么;重要的不是童话,而是多个叙述者如何靠自欺欺人完成了童话。
在这个意义上,童话的构建也就成了文明史的构建。克拉拉书写的残酷在于她明明是一个工具人,一个本质意义上的被奴役者,却用一种集体的、奉献的精神来掩盖她的痛苦,心甘情愿地体认了这个被奴役乃至被牺牲的历史。
当无私的人成了残酷的顺从,自私反倒成了人类最后的勋章。当一切温柔不再馈赠弱者,那么这温柔到头来是更具欺骗性的残酷。
许多被认为“传统”的英国作家,近年来都在关注新的人工智能题材,比如去年麦克尤恩的《我这样的机器》。
很难说石黑一雄是在用批判的视角去写克拉拉,作为幕后的创作者,石黑一雄在写克拉拉时极尽温柔与理解,而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和指责。
对于克拉拉做出的那个她自以为正确的抉择,石黑一雄这一次改变了《莫失莫忘》结尾残酷而悲凉的叙事,而是充满了金色太阳施洗大地般温暖的光泽。然而,《克拉拉与太阳》里的温暖与《莫失莫忘》里的残酷殊途同归,都通向无可奈何。
正如《克拉拉与太阳》中文版译者宋佥在译后记中所说:“当我们说到自我欺骗时,我们总是会将它与'逃避’'怯懦’'糊涂’等负面的词汇联想在一起,但事实上,自我欺骗是我们能够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而不发疯的一个重要理由,对于人类的生存就像空气和水一样不可或缺。自我欺骗的根源并非人心的虚妄,而是人心的脆弱;它是人心为自己筑起的一道简陋的缓冲,使我们不必迎头承受现实的全力一击,而是能够假以时间,渐渐地接受现实。”
年轻时的石黑一雄。
童话背后是文明史的残酷
克拉拉意识到脆弱的共通性,所以她虽然感受到了人类的自私、怯懦、残酷,却选择了理解,她高超的理解力使她不对他人作出轻易的批判,在这个意义上,克拉拉犹如《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尼克父亲箴言的践行者:“每当你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你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个个都有你这样的优越条件。”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了不起的盖茨比》
不同的是,尼克父亲是从一个优势者的角度来做出道德的自省,而克拉拉的自省却来自自由意志的失去,因为无私是人类赋予她的,是她从诞生到这个世界时就被严格要求遵守的程序,人类将她设计成一个无私的机器人,赋予她强大的自省能力,但是这自省却无法通向自由意志的觉醒,而只是让克拉拉在为人类牺牲自己时,有一个自我慰藉的说辞。
所以,克拉拉的自欺欺人既可以被理解,也充满了残酷。石黑一雄揭示的是,或许残酷才是人生的常态,那些善意的谎言、虚假的承诺,到头来不过是掩饰我们内心的脆弱。
这正如石黑一雄针对《莫失莫忘》里克隆人的命运发出的嗟叹:“他们表现出一种殊死的勇气,尽管他们看到自己已用生命的一大部分时间来做徒劳的事,但他们仍然继续做下去。我敬佩他们,他们可以了解自己。问题只是,生命消逝得太快了。”
就此而论,石黑一雄在重写自己,重写《莫失莫忘》等前作,但是采用了一种不那么自己的叙事方式。这种尝试从《被掩埋的巨人》《我辈孤雏》就开始了,相比“英国三部曲”的严谨、精确,每一步叙事都像齿轮一样咬合,现在的叙事更发散、混浊,更追求被叙事牵着走,而不是作者牢固掌控的叙事。

《我辈孤雄》

[英]石黑一雄 著,林为正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

这样的代价是石黑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写法,不得不割舍他过去的寡淡、克制对白与深邃叙事内核结合所形成的强大张力。于是《克拉拉与太阳》成了一次冒险,石黑一雄选择自己写过的题材,但挑战了不一样的叙事风格。正因如此,整部小说的叙事比它的故事本身更值得琢磨。
石黑一雄多年关心移民问题和时代的价值分裂,在诺奖演讲中,他呼吁在价值日益分裂的时代,文学必须学会聆听,拓宽自己的边界。
由于从小经历战后日本的满目疮痍和移民英国的适应问题,石黑一雄对移民和少数族裔的焦虑感同身受。他担心膨胀的民族主义情绪会加剧大众对移民或少数族裔的歧视,更担心一个强调工具理性的世界会走向极端的残酷。
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中指出:“大屠杀不只是犹太人历史上的一个悲惨事件,也并非德意志民族的一次反常行为,而是现代性本身的固有可能。科学的理性计算精神、技术的道德中立地位、社会管理的工程化趋势,正是现代性的这些本质要素,使得像大屠杀这样灭绝人性的惨剧成为设计者、执行者和受害者密切合作的社会集体行动。”
《现代性与大屠杀》
[英] 齐格蒙·鲍曼 著,杨渝东/史建华 译
译林出版社,2011-1
所以,在《莫失莫忘》和这部《克拉拉与太阳》中,石黑一雄才会反复书写一个高度理性计算的世界可能导致的后果,在那些温情脉脉的话语背后,是现代性的残酷再度露出它凶狠的獠牙,不反思这一点,我们对悲剧的忏悔就不再有效,而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题图为《真实的人类》及《异形·契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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