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 中年男人为何坚持看球？

中年男人为何坚持看球？

文 | 宋石男

欧洲杯落幕，老友宋金波提了一堆有趣的问题：“我的朋友圈里90后00后几乎没有追球赛的。所以今天是什么人在坚持看球？曾经狂热现在不看了表明什么？足球与摇滚在哪些意义上具有相近的力量？不同性别参与在球迷中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身份认同和社交功能，有多少球迷在日常生活中也热爱运动？看球喝酒的比例在减少吗？……都不是什么新问题。不过真觉得已经在分水岭上了。以往的狂欢很难大规模重现。绝不仅仅在足球这个领域。”

其中一个问题或许我可以回答——今天是什么人在坚持看球？主要是我们这样的中年男人。

那么，中年男人为什么要坚持看球？为什么他们要冒着患上ED的危险熬夜，要在午夜因为进球或必进球未进而发出污秽的惨叫？为什么他们要独自看球打瞌睡然后在某一个打盹的低头间把自己震醒，又或者边看球边发朋友圈同时在微信群以及别人的朋友圈下打滚？为什么他们要像少年等候暗恋女生一样期待比赛开始，又像离婚一样哭丧着脸送别心爱的球队？

就此问题，我采访了几位朋友。前广东幼儿园超级联赛最佳射手刘敬文说，足球是我的好朋友，我离不开它。新疆一位饱经沧桑的农场主许志学说，春心荡漾的时候我就去看球，他们急我就不急了；激情澎湃的时候我就去踢球，反正最后都是不射。府青路李宗盛李春林则说，足球，是我偶尔可以回去的地方，甚至那些活在不同茧房里的人们，也都可以有这么一个地方，越过山丘，活出LIVE的样子。

他们都说得很好，我也想谈谈自己的看法。在谈看法之前，请允许我先讲个故事。

2021欧洲杯决赛前夕，卡特尔王子奶娃来我家找我看球。他是喝了花酒才过来的。到时已经快凌晨十二点。我们坐在阳台抽烟，聊天，聊到凌晨一点。我说不如去睡会儿，熬到三点有点累。他说睡不着，有点兴奋。我们就继续抽烟聊天，讲高中时看意甲录播，讲大学时看冠军杯直播，讲刚工作时看四川体育台盗播ESPN的英超直播，讲那些我们喜欢过的球星球队，昂瑞与阿仙奴，齐祖与法国。讲1998年川工发洪水，我去找他看球，他却跑去交大找我看球，我们就在彼此错过中虚度花样年华。那晚我在川工一家录像厅看荷兰打阿根廷，比赛之前观众吵着要老板放毛片，老板说最近风声紧不敢放，大伙儿就高声齐呼“放毛片，放毛片”，声震屋宇。还有人脱下拖鞋狠狠敲着沙发扶手，以增加节奏感与气势。这个人就是我。老板只好放了毛片。大伙儿心满意足，妙处难与君说。毛片内容记不得了，之后的比赛倒是记得，冰王子博格·坎普进了球，强奸犯克鲁伊维特也进了球。荷兰淘汰了阿根廷。看完比赛我就睡着了。早上被洪水惊醒。沙发都漂起来了，录像厅里全是水。趟着水走出去，走到马路上，马路也全被水淹了。我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好几公里，才搭了一部中巴车回到交大。奶娃还在交大眷诚斋我的宿舍里呼呼大睡，浑然不觉身后川工洪水滔天。

我们紧一句慢一句地聊着往事，像恋人絮语。忽然发现没烟了，这可完犊子了。没烟抽咋熬夜看球？我们在饿了吗美团拼多多上试图下单香烟，但因为违反国家相关政策未能得手。我突然想起离家不远有个24小时便利店，便要奶娃与我一起步行去买烟。

穿过桂溪立交下穿隧道时有点黑，但我和奶娃两个中年男人都虎背熊腰，即便行走在死寂的山谷，即便四处无一点人的声响，我们也不会害怕，因为我们是最坏的人。

并肩走在凌晨一点半的锦江边，凉风像姑娘打湿的头发一样抽打着我们的脸，十分舒服。我们差点就要手拉手地一起走了。碍于世俗礼法我们还是没这么干。没几分钟我们走到了便利店，漆黑的大门前坐着两个女店员。怎么，难道打烊了？我有点沮丧。你们要买东西哇，有东西有东西，一个女店员起身招呼。太好了。我走进昏暗的便利店，柜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停电了，不晓得扎个忽然停电了，女店员有点儿不好意思。没关系，你们有烟吗？我问。有，你要什么？她说。我想了想，奶娃喜欢抽细支的中华，这很娘炮，抽细烟的中年男人都娘炮而贪生怕死，喝无糖可乐的中年男人也一样。我希望奶娃跟我一样做个硬汉，所以买了两包粗支香烟。拿到烟就像剑客拿到剑，学者拿到书，歹徒拿到自动步枪，我们眉开眼笑并肩回家。

在阳台上我们继续抽烟聊天，又开了两罐精酿。时间在兄弟絮语中过得飞快，像李大眼嘲笑的姆巴佩的步伐，却又温温柔柔，很慢很慢，像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奶娃，你晓不晓得婷婷在群里说的那段话是啥意思？奶娃说，不晓得。

好人帮是我和奶娃同在的一个发小群。为什么叫好人帮呢？因为只有好人之间才能发生友谊。婷婷是储颋，我一米九三的小兄弟，西南交大97装饰艺术的小兄弟。当年他曾获全国大运会110米栏亚军，刘翔也参加了那届大运会，得了第八名。储颋本会得冠军的，在即将撞线的两三米前，他还冲在第一的位置，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看观众席上有没有漂亮姑娘为他欢呼，这一闪念与打望让他被第二名超越，以零点零几秒的差距痛失冠军。很多人觉得他那个闪念很傻逼，我却觉得饶富诗意。好了说回来，不久前，在好人帮里大伙儿聊足球，他写了这么一段话：“对足球唯一最深的记忆是在大学时期，最好兄弟和师长、最好的酒、最好的开水青椒肉丝拌饭。”

他说的是1998年世界杯，我大三他大一。揭幕战我到他家看球。我俩买了两件啤酒，24瓶一件，是蓝剑啤酒。我们什么下酒菜也没有，就那么看着大罗的光头，喝寡酒喝得精光。到午夜我们都饿了，他找出他妈妈白天炒的青椒肉丝，盖到饭上，用开水泡起，一人一大碗，我操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椒肉丝盖饭，那也是我和婷婷两兄弟最美好的夜晚之一。

我跟奶娃讲完这个故事，他却像前女友一样没啥反应，这个没良心的挨千刀的。我只好继续跟他聊球，聊古典足球的没落，聊工厂流水线足球的兴起。越聊越饿，我去厨房打开冰箱，想找点肉吃，冰箱映出我肥胖的脸，虎躯一震，我放弃了。

后来我们看了一场精彩的决赛，我们喜欢的意大利干掉了英格兰，通过加时赛和点球大战。其实英格兰我们也喜欢。但是意大利的球员更穷，更丑，更矮，让我们觉得亲切，所以我们更喜欢意大利。事实上是意大利踢得更好，所以我们更喜欢意大利。

天亮时奶娃说我走了。我说好你小心点。然后他就像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里写的那样走了，他真的很像长胸毛的李师师而我真的就是科华南路的周邦彦，惟一遗憾是我们没有吃橙子，更没有在剖开的橙子上撒点儿盐。

这就是中年男人坚持看足球的原因。足球让生活，让友情岁月不会与我们擦身而过。这句子是抄普鲁斯特的。他说，“生活常常与我们擦身而过，它发生得太快，感官刺激转瞬即逝，又或者它的意义在被理解之前我们已将注意力转到别处……经验和意义的结合少之又少”。当我们共同看球的时候，无论线上还是线下，经验与意义就牢不可破地长在了一起。我们可能记不住一次普通的喝酒聚会，但谁能忘掉一起看过的一场非凡球赛呢？在看球的时候，通过聊天或咒骂，递烟或干杯，狂喜或沮丧，我们完成了男人独有的一个又一个拥抱。足球释放了男人在体育竞技场上能拥有的最高创造力与天才，共同看球的我们也因此均沾了创造与天才，并以此促进友情滋长。无论喜欢的球队是否相同，我们对足球的热爱是相同的，说着黑社会般的切口，我们莫逆于心。当我们一起看球时，我们同时是中年人又是小杂种。

就像一个朋友在午夜赛事结束时发的朋友圈说的那样，足球是进化与退化的双重游戏：

足球首先是个进化过程，一个小男孩从零开始，一点点学习运球带球，用不同部位触球，然后再精通技战术和球队球员，一直到拥有足够多的知识储备可以和朋友开怀畅聊。

然后足球又是个退化过程，让位给工作，让位给家庭，让位给肥胖、近视、肾亏和骨质疏松。记忆变得遥远，激情在回忆里分崩离析，三五成群啸聚看球让位给午夜沙发独自看球。

但还是有些东西留了下来，坚忍不拔，无坚不摧，超过一切海誓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