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伯父
二伯父过世已近十年了,每次回想起二伯父,总是感慨万千。
二伯父一直是我崇拜的精神偶像,是我少年时学习进步的动力。在赛鹤岭王姓家族中,二伯父一生吃公家饭,算是我们家族中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国家行政干部,虽然并没有当很大的官,但在我们老家,二伯父无疑成了整个家族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一个精神标志。
二伯父在商南家中留影
关于二伯父的最早记忆,是爷爷去世前夕。当年,爷爷居住在王家大院的老屋里。王家大院最早是一个四合院,据先祖邦盛公墓志及家谱传赞记载,邦盛公当年是一位十分具有名望的医生,先祖历代行医,传至爷爷那一辈时,后代子孙再无人行医。但即便如此,爷爷当年也算是一比较有文化的人,据说一直给村上当会计,从没下地干过重活。
爷爷的面貌我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穿着灰黑色的长衫(或者是想象中的长衫)。爷爷家有一口大白碗,碗里面的白瓷炸满了裂纹,每次母亲或三婶给爷爷做饭时,经常将剩下的拌汤糊糊给我们喝,那种有油有盐的拌汤味至今记忆犹新。爷爷经常去后塘的地里去扯刺芽菜吃,爷爷总是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将长长的刺芽菜跟扯出来,爷爷说扯草扯断根,不然根一段,会发出更多的草。爷爷将刺芽菜扯回来连根洗干净窝酸菜吃,窝不喜欢吃刺芽菜,因为叶子上的刺总是扎到嘴里,但爷爷说刺芽菜能清火止血,连根吃最好。如果地里没有刺芽菜,爷爷就会把干红薯藤泡胀窝酸菜,拌到洋芋糊汤里,是童年时代最好吃的美味。
二伯父回来照顾爷爷时,爷爷已经病危。我们经常围坐在爷爷的火炉前烤火,火炉旁边有一只黑箱子,二伯父便常常教我们在黑箱子上写字。我那时正读一年级,正学汉语拼音,二伯父让我一边读,一边将拼音字母写在黑箱子上,每天晚上写了擦,擦了写,不亦乐乎。
二伯父回来时,带着二伯母,还将小兰姐姐、长青哥哥也带了回来,我和根哥哥经常缠着他们一起玩,以至于上学的时候都不愿意走。有一次,我和根哥走到老墓园前面的大路上时,又缠着二伯说不想去上学,二伯父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哄我们说,谁上学就把钱奖给谁。七八十年代的一块钱可是能买很多东西,我将那一块钱藏在屋子里舍不得让别人看,直到后来上三年级学校收学费,我才拿出来交了学费。
爷爷过世后,二伯父也常常回来看我们,但我们总会收到二伯父的信。每次二伯父来信,父亲母亲便让我念信,二伯父在信中拉他些家常话,来回传递一些亲情消息,那些家信早已丢失不见了,但我记忆深刻的是,在每封信的末尾,二伯父总会写上二伯父和二伯母两个人的名字(二哥:德功,兄媳:建凤。),父亲经常说,你看你二伯多讲礼,连写信都要写上二伯母的名字,这是很重要的问候。
二伯父回老家的时候,王家大院就像过年一样喜庆,院子里的人家家户户都要请二伯父去家里坐坐,大人小孩都抢着和二伯父说话,拉家常。二伯父经常让我带着他爬到山坡上去看他小时候去过的地方。由于二伯母的娘家在庙坪,所以每次二伯父回来,总是被老家和娘家争抢着留他玩,经常是在娘家住一天,在老家住一天,三五个孩子抱依依不舍着她的腿,脱掉他的鞋不让他走,相互争抢的场面十分温馨。
兄弟四人在小寨子大路上合影。从左至右依次为二伯父、三伯父、三伯父(堂)、父亲、大伯父
父亲说,二伯父高小毕业,最早在赛鹤岭乡公所当文书,工作认真负责,后来调到商南县照川区当区委书记,后来调到商南任工业局局长,最后从商南水晶石场厂长退休。父亲说二伯父为官清廉,从不为家属走后门。二伯父共有五个子女:大哥长征从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人民教师,二哥长春从陕西师大毕业后分配在县教育局工作,后来辞职下海经商,目前居住在西安。三哥长青原本在县印刷厂工作,后来经商创业,干的也是有声有色。大姐爱华 小姐小兰两个姐姐最早在云母场工作,后来纷纷靠自己努力,过上了十分幸福的生活。五个子女都是靠个人奋斗,二伯父从来没有从工作上照顾他们。
长青哥后来多次给我说过:二伯父非常严厉,也非常讲原则。二伯父在照川当区位书记那年,有一次长青哥去玩,回来的时候,二伯父发现长青哥手里拿着一顶草帽,严厉地问长青哥是哪里来的,长青哥委屈地说是街道上一个老乡看他晒得可怜送给他的,结果二伯父爆料如雷,硬是带着长青哥将帽子还了回去。二伯母活在时多次给我们讲二伯父的笑话,说二伯父为人争气,下乡时从不在老百姓家吃饭,遇到谁家吃饭就说刚在谁谁家吃过了,一直到晚上回家了才狼吞虎咽填饱肚子。
由于二伯父为官清廉,再加上子女多,年轻时候生活负担比较沉重,后来退休后,也清闲不下来,经常背着一包水晶眼镜到处推销,老家熟人多,所以回老家的时候也相对较多,户家塬、黄龙、牛耳川,中村,银花,二伯父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山阳每个乡镇,很多山阳人都记得了这个慈祥、和气的卖水晶眼镜的老人。以至于后来二伯父年老了不再回来卖眼镜了,依然会有很多人打听二伯父的消息。
二伯父晚年回乡时候,我已经从农校毕业参加了工作。记得有一年中秋节,我在色河镇没回家,恰巧遇到二伯父也来到色河卖水晶眼镜。午饭时分,等我们二人去街上寻找饭馆时,只见整条街道都关了门,我们一下傻了眼,只好搭公交车到山阳县城,谁知偌大一座县城,大大小小的店铺竟然也全关了,找不到一家卖饭的地方。直到下午时分,我们只好回到色河,找到一个老乡家里,好说歹说给做了一顿饭,从此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中秋节。
二伯母过世以后,二伯父的生活顿时艰难起来。二伯父给父亲说,二伯母在世时,他负责做饭,二伯母负责洗衣服打扫卫生,现在家里少了个人,这日子咋过啊。所幸后来二伯父找到一个生活保姆,照顾二伯父的生活起居。八十岁以后,二伯父的身体逐渐衰弱,后来又患了老年痴呆症,听力完全丧失。有几次我拨通了二伯父的电话,都是家里的生活保姆接的,我只能简单问候几句然后默然挂断电话。
后来,我给二伯父写了一封信,将孩子的照片插了几张做成电子版,然后打印出来给二伯父寄了过去,后来大哥还专程给我打电话说,二伯父收到信了,看到我的情况很高兴,并说二伯父非常认真地告诉他,让给我回信。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给二伯父写的唯一一封信件,以前岁虽然也多次给二伯父写信,但大多数都是代替父亲写的,现在回想起来,甚是愧疚。
父亲病重那一年,姐夫带着父亲去西安看病,回家的时候特意去商南看望二伯,那时二伯已经完全失去了听觉,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且神志已经非常模糊,父亲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都反应不过来,直到最后时刻,二伯父才紧紧拉住父亲的手,两位老人相视无言,泪水奔涌而出。很多年后,当我每每听到父亲跟我讲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落泪。也十分后悔没有在二伯父的晚年去看望他。
自华、长意哥与二伯父合影
父亲曾给我们讲过他多次去看望二伯父的情景。二伯父初到商南的时候,二伯母带着孩子还住着老家。有好几次,父亲用扁担挑着两个框子,一个框子装着大哥,一个框子装着二哥,护送二伯母行走一百多里山路去商南看望二伯父。闹文化大革命期间,爷爷又让父亲去看望二伯父,怕他脾气硬,受红卫兵整。好在二伯父一生清廉,一心为公,很受群众拥戴,在文革期间并没有受到打击报复。二伯父一家在富水镇落户后,父亲又去看望过一次,回来给我们讲,二伯父的家里有一个大大的鱼塘,养了很多鲢鱼和草鱼,二伯父还专门从池塘里捞出几条大鱼给他做鱼汤。
后来父亲还带我去了一次商南,只是那时候二伯父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鱼塘,那时候长征大哥已经结婚,在城里也买了房子。他还到我去他在富水教书的学校去玩,我看到他屋子里有很多文学名著。后来二伯父在商南县城也买了房子,我也多次去看他家玩。有一次我上学期间去商南学习,那时临近中秋节,我去商店买了两包月饼晚上去看望他,结果二伯父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上学不要乱花钱。第二天一大早,二伯父和二伯母又带了一袋子苹果和三四包月饼去我们实习住宿的地方看我,二伯父让我把苹果和月饼分给同学们吃。
二伯父晚年曾想落叶归根,想安葬在爷爷身边。但由于家庭子女都在商南,所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伯父写给父亲的很多信看过后都丢失了。我工作时二伯父让我给父亲捎了一封信,我拿给父亲看后特意精心收藏着,后来随工作调动辗转保存了十几年,却在最后一次搬家时不小心丢失了,甚是遗憾。
四兄弟与两位舅奶奶合影
二伯父过世那年,老家人都去上商南送葬。在殡仪馆,我们看到躺在冰棺里的二伯父瘦小如婴儿,此时我的泪水禁不住喷涌而出,活在时,二伯父高大伟岸,即便老年回乡卖眼镜时,也是走路虎虎生风,声音高大洪亮,想不到老年患病竟遭病魔如此。
或许这正如老子所言的人如赤字,人如婴儿,所有人到晚年都会变矮变小,回归初生时的天然与率真。我猜想,二伯父去世的那一刻,应该是安详而平和。
商南县经贸局的领导为二伯父举行了追悼会,总结了二伯父兢兢业业、光明磊落的一生。二伯父文化程度不高,但脚踏实地,自强拼搏,前半生为国家承担职责,后半生为家庭美满和奔走。二伯父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是一位严厉而慈祥的父亲。
附:致二伯父的一封信(2010年写的信留存的电子版)
尊敬的二伯:
您好!
不知不觉,已经三年时间没看见你了。
很少给你打电话,有时候抽不出时间,有时候想不起来,有时候好不容易打过去,又害怕你听不见。直到有一天整理过去的书,才突然发现您以前写给老家的信,才突然想起来给您写一封信。
记得小时候,您经常给我伯他们写信,一年写几封,具体写些啥内容我忘记了,但是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您每次写信的落款,总是要写上您的名字和二妈的名字,令我印象深刻。
现在让然记得爷爷过世时候您回老家的情形。那一年,您将爱华姐、小兰姐带回去了,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似乎没有回去,那一年,三伯家的长根哥8岁,我6岁,三伯家的长鹅妹妹5岁多一点,一大堆孩子围在您们周围,感到好高兴。
我还记得你当时带回去的一条香烟,还有苹果与糖果,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小时候从来没见过的,虽然现在已经记不起那是什么糖,但现在嘴里似乎还能想起来那时候的味道。
一直到长大,我们才知道原来您在商南工作,而且在商南安了家。
我们老家的人很少到您家去看看,听说二伯家的香姐到您家住过一段时间,似乎为了找对象,想嫁到你们那里去,但最终还是回来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伯带我去过您富水的老家,那时候大哥在富水镇上的学校教书,我还到大哥的学校去看过。那时候您家还养鱼,那是我们第一次吃鱼,您小心地教我们挑鱼刺,现在想起来好像在昨天一样。
小时候,我们总是像盼过年一样盼您回老家,一直到我长大成人后,我才理解,离开家乡的人,回家一次总是显得那么难。
下面将孩子的几张照片发过来,让您看看,保证您看了以后能够年轻十岁。
这是小家伙学走路的样子,现在能到处跑了,乱翻乱跑,无法无天。
现在我一直想,我们王家的祖先是不是太严了,严厉管教的结果,造成我们王家人个性怯弱,不敢为人先。仔细看看我们王家的后人,成气候的基本不多。而韩家,张家等外性家族的孩子,现在基本都举家外迁,一个个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所以,我决定:对以后的孩子,还是任其自热的好,虽然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发脾气,打骂孩子。检讨!
这个是王咏棋学前班毕业的时候,她今年已经上一年级了。学习虽然不太好,但我并不苛求成绩的圆满,只希望她身心健康,能够健康快乐成长。
时光好快,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上学的时候,您给我一元钱,让我去报名。还记得我考上中专那一年,您召集哥哥姐姐们给我凑了一些钱,让我好好念书。这些事情我会永远记住,并向您深深的感谢!
至于我家里的情况,一切都好,虽然目前还不是十分宽裕,但其他各方面都还好。而且相信随着我们不断成长,各方面都会很快好起来。
老家的情况也很好,我伯伯、三伯的身体都很好,他们去年冬天还准备去看您,但由于各种原因又一直耽误下来。我伯说啥时候再去看看您,但我哥说让他别去了,怕给哥哥姐姐他们添麻烦,老家的人一去,总要劳师动众,老家的人都有些过意不去。
前几天给大哥打电话问您的情况,听说您现在除过听力不好之外一切都好,心里感到十分宽慰。写到这里,我似乎又看见您笑了。
好了,就写到这里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抽点时间过来看您。祝您健康、开心、如意!
敬礼!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