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的记忆:黑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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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丫头!好好念书!甭憨相河边人的白馒头——”我爷爷扔过来的那只馒头,就像一块儿沉重的石头,砰疼一声砸在我父亲的背心上,软软地在空中翻了一个小跟头,滚落到地上。我父亲过身来,见那馒头又咕噜噜在沙滩上向前滚,啃了满嘴的河沙,黄瘦黄瘦的馒头脸上,泛着狡猾的光芒。我父亲紧紧地跟在馒头后面,又向前跑了一阵子,眼看就要一把捉住啦,那馒头却又使劲一跳,落进了清清的金钱河里,随波逐流地在波涛中奔流,一会儿功夫,便洗净了馒头脸上的河沙,那张黄瘦黄瘦的馒头脸,被河水一泡,发出一圈儿洁白的光晕,像是梦中盛开的白荷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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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秦楚玉
1
“猫丫头,太阳快落山啦,赶紧走吧!”
星期天下午,我奶奶总将一锅馒头塞进“红军不怕远征难”背包里。赛鹤岭的馒头黑而坚硬,被背包被挤的龇牙咧嘴。馒头缝隙里,还塞了碗口粗一缸子酸菜。走不出三五步,酸菜汁就流出来,将一包馒头和父亲的脊背都腌湿啦。
猫丫头是我父亲的小名儿。我奶奶说,我父亲生下来还没有一只猫爪子重,是家里的老猫奶喂大的。但我娘却偷偷跟我说:你爹是上学时候饿坏的。你看你爹,像不像一只饿坏了的猫?母亲这么一说,我倒还真发现父亲的确有几分猫的气质:说话走路轻言细语,一天到晚蹦上跳下,大半夜啦还在堂屋里撕包谷,就像守在洞口捉老鼠的猫。
父亲上的金钱河中学,离赛鹤岭老家三十里。每个星期天晌午,父亲的身体总会出现头晕眼花、浑身无力等各种症状,而且嘴里总是非常奇异地冒出一股敌敌畏的味道儿。我奶奶每个星期天晌午的饭总是被平时做的丰盛:四季豆饺子啦,麦仁干饭啦,烙油膜啦,可是我父亲张开喉咙,就是咽不下去。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爷爷要给猫丫头往学校送粮食,送柴禾。猫丫头走路轻手轻脚,我爷爷走路东倒西歪;猫丫头瘦矮轻白,我爷爷肥圆笨黑;猫丫头穿着尾巴开叉的小西服小西裤,我爷爷穿着黑粗布对襟衫大裆裤。猫丫头背着“红军不怕远征难”背包,我爷爷扛着一大袋儿包谷面、一小袋儿细白面,还有一百多斤干蹦蹦的柴禾。
一对儿闷葫芦从赛鹤岭高山寨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金钱河边上。
金钱河水面浩荡,从一大片稻田与荷塘中穿梭而过。我爷爷走在前面,将一双草鞋脱下来别在腰上,我父亲一手提一只布鞋,踩在爷爷留在沙滩上的脚窝子朝前走。我父亲说,金钱河的沙滩滑如锦缎,光如银镜,无数个夏天的黄昏,我父亲从宿舍里溜出来,像青蛙一样噗通噗通跳进河里,在水里扑腾扑腾打一阵子江水,然后仰八拉叉地亮在河滩上,此时,夕阳将整个河滩都染成一片暗红,我父亲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清晰地印在沙滩上:屁股蛋儿上的螺纹,大腿根儿上稀稀疏疏的黑毛,都清晰可见,历历可数。
我爷爷放下柴禾,将裤子挽到大腿根儿上,哗哗哗在前面走,父亲在河边磨蹭了一会儿,干脆将裤子脱了,赤把溜儿跟在后面,等到我爷爷走上河岸很远了,哧溜一声爬到一块儿大石包上穿衣服。等到父亲撵上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的裤子已经干了,只是在腰部以下留下一圈儿水印子,远远望去,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浪花一样。
爷爷把柴禾和包谷面交给学校伙房,换来一沓子饭票给父亲,父亲拿着饭票到灶房打饭。
金钱河中学的伙房,窗户上留着一个大窗洞,打饭的时候,父亲箭起脚尖儿,把一个大洋瓷碗儿从窗洞里塞进去,师傅用一只勺子在大牛头锅一舀,碗里便装满了糊汤,然后放在窗台上让学生自己端走。我父亲矮得看不到碗口,只好抓着碗底将饭碗端下来。
“让一让,让一让——”
窗口周围挤满了饿狼一样的学生。父亲的声音瞬间被淹没,父亲只好弓起身子,将屁股撅起来,双手死命将饭碗从人缝里拖出来,金黄金黄的糊汤往往只剩下小半碗儿,一大半糊汤都洒在人身上啦。我父亲端着这半碗饭,立刻跑到宿舍里,从床底下把一个箱子娃儿拖出来,从里面掏出红军不怕远征难,然后将早已挤瘪了的馒头掰一块儿下来,再从酸菜缸子里夹几筷子酸菜,一顿饭三五口就吃完啦。
从星期一到星期二,我奶奶蒸的馒头总是那么饱满儿柔软,天然酵母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出来。从星期三开始,这坚硬的馍脸上,就长出一点一点的霉斑,先是蝇子屎大小的点,接着便星罗棋布,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一张脸全覆盖了。紧接着里面的馒头瓤儿也一块儿一块儿变黑啦,等到星期五那天,馒头上便长出了一根一根的长毛,父亲用手将毛坲去,把馒头掰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往糊汤里一泡,霉味儿都闻不到啦。
父亲如此按部就班,一天一个馒头,一个馒头分三次吃完,等到星期六回家的时候,鼓囊囊的“红军不怕远征难”就和父亲的肚子一样瘪啦。
2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父亲和往常一样将箱子娃儿从床底下拖出来,手轻轻一碰,锁子就掉到地上啦,打开箱盖一看,鼓囊囊一大包馒头全不见啦,这可是刚刚星期二啊,那些又香又软混杂着酸菜汤的白蒸馒头,被贼娃子全撬走啦,连那一个大缸子酸菜,也被挖走了一大半,只剩下“红军不怕远征难”一张瘪皮,瘫倒在箱子娃儿里。
“贼娃子把馒头偷去了!”
一整天,我父亲失魂落魄地坐在课堂上,那些皮肤黝黑的龇牙咧嘴的馒头,此刻全部张开温柔的笑容,发出狐狸一样的迷人香气,清晰地在我父亲的脑海里盘旋。
黄昏十分,我父亲和往常一样,夹着一本书,一路踢着石头一边朝河滩上走去。没有了饭票,没有了馒头,河滩上总归还有西北风啊——我那被称之为猫丫头的父亲,总会在地缝里找到指头蛋儿大的绿西红柿蛋蛋儿,呱呱叫的稻田里不是还有青蛙吗,将青蛙的四条腿扯下其中的一条腿还剩下三条腿并不妨碍青蛙走路也不影响人们听取蛙声一片的大好心情。
七十年代,金钱河畔三五步就是一片荷塘,修长的荷叶腿上长着疙里疙瘩的青春痘。尖尖儿的荷包儿从荷叶上高高地探出头去来,像女人的红嘴唇儿。开过了的荷花瓣儿淡白淡白的,掉落到荷塘里,我父亲偷偷把荷花瓣儿捡起来,看这荷瓣厚厚的,发出一股浓郁的新鲜包谷壳儿味儿,吃下去应该味道不错吧。
“猫丫头!你还有心思看荷花呀!”
荷花一晃,荷小梅突然从荷叶丛中钻了出来。我父亲一看到荷小梅,身上似乎被一根发条给卡住啦,手脚不能动,脖子不能动,连眼珠子都卡在眼窝里动不了啦。
荷小梅平时就坐在我父亲的后排,比我父亲高出一大截子,我父亲仰起头,便看到荷小梅的裙子,像荷叶一样随风舞动,露出一双细高细高的腿,比荷塘里的荷腿长而白。荷小梅平时总喜欢带一幅白草帽,白草帽上绣着一朵梅花,所以父亲便叫她荷小梅,她真正的名字,父亲早就想不起来啦。
“荷小梅——看你这妖精——吓死我了——”
一看到荷小梅,我父亲吓得赶紧将荷瓣扔到地上,坚硬的脖子里说出来的话,更是完全走了样儿。我父亲心里的意思是:荷小梅,你这荷花仙子——
这个下半身穿着荷花,头上戴着梅花的荷花仙子,像一只兔子一样从和花丛中蹦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红布口袋,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装着白花花的馒头。
“听说你馒头被人偷了,就让我妈给你蒸了几个馒头——”
鼓鼓囊囊的红布口袋往我父亲手里一塞,荷小梅就蝴蝶一样飞走了。等到我父亲反映过来,那白花花的馒头已经被我父亲的手,从红布口袋里掏出来了一只,丰腴的馒头早就被我父亲贪婪的嘴咬掉了一个大豁口,那填到嘴里的馒头就像一块儿雪糕,入口即花,散发出荷花一样的淡淡清香。
我父亲想做贼一样,将荷小梅给他的馒头锁在箱子娃儿里,简直像做了一场梦。好几次在教室里,我父亲远远看到荷小梅,但荷小梅似乎不认识他一样,那张被白草帽遮住的脸,散发出清香淡远的清香。但上课的时候,我父亲的后脑勺总能看到荷小梅那若有所思的,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发出一圈儿白色的光晕,将我父亲的头照射的昏乎乎地。
这一群白花花的馒头,就像是黑夜里的一个鱼群,潜伏在我爷爷的胸膛里。我父亲年幼的时候,胸脯上长着尖尖的鸡胸,我奶奶把我父亲牵到街道上找到一个算命瞎子。瞎子将手使劲在我父亲的胸脯上一按,大声对我母亲说:
“好嫂子哎,懒婆娘身上一坨肉,好男儿胸中一条河呐。世上山由多高,水就有多深呐。”
我奶奶高兴地将手帕里包着的四五块钱都数给了瞎子,逢人就夸我父亲:哎呀表嫂,你看我这猫丫头,算命先生说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呐,出息着呐!说着就当着人的面把我父亲的鸡胸露出来让大家看,表叔表嫂们均啧啧赞叹:猫丫头了不得啊,你看赛鹤岭方圆几十里,咋就猫丫头长着这么个鸡胸呀?鸡胸就是吉星吉祥的意思呀!
暗自抚摸着自己高高凸起的胸部,我父亲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胸膛里潜藏着一条汹涌澎湃的河。一会儿,几只鱼儿在从水波里冒出来,吹出一些泡泡;一会儿,几只鱼儿尾巴一摆,搅动了水面上的月光,整个水面都闪动着若隐若现的鱼光。
我父亲怀着做贼一样激动亢奋隐秘的劲头,从心里发射出透亮的光辉,根本无需打开箱子娃儿,就把这一只只白馒头都照亮了。我父亲看到,每一只馒头都长着一双好看的小酒窝,小嘴儿一裂开, 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我父亲每天怀着美好的心情,把这些漂亮的馒头缅怀一番,直到星期六中午,我父亲打开箱子娃儿,把红军不怕远征难提出来挎在肩上时:呀!这么重! 这些白花花的馒头可都长出胡子啦,这些洁白如莲花的白馒头,这些散发着荷花香气的白馒头,这些无数个黑夜在我父亲的胸膛里翻滚的白馒头,此时已经爬满了一根根儿黑白相间的长毛,犹如豆蔻年华的少女,突然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些被岁月偷走的容颜,就像一粒粒鸟屎,从参天大树上落下来,跌落在我父亲穿的白衬衣上,吧嗒一滴,吧嗒一滴,直到全身都暗淡下去。
这个星期六,我父亲的胸口里装满了星辰大海,无饥无饿,无疲无惫,无汗无热,像一个纸飞机一样,飘然木然地飞回了赛鹤岭的家门口。此时,赛鹤岭的家屋门紧闭,一只小麻雀站在小铜锁上,看着我父亲坐在石头门墩上,眼睛不睁不闭,鼻孔不开不张,便从锁子上一蹦,站在我父亲的肩头上,叽叽,喳喳,叽叽,最后脚一蹬,箭一般飞过我家门前的树林,飞过结满包谷棒子的包谷地,把山旮旯里翻红薯蔓的我爷爷奶奶引了回来。
“猫丫头!猫丫头——”
我奶奶把我父亲轻轻一推,我父亲身子一歪,一颗颗馒头就像毛老鼠一样,从“红军不怕远征难”里一只接着一只给蹦了出来,落到我爷爷我奶奶的身旁。
“猫丫头,你妈给你蒸的馒头呢?”
我爷爷终于捉住了在地上乱滚的一颗白馒头,吹开一层层白毛,发觉这馒头比赛鹤岭一带的馒头白而松软,散发出和我奶奶蒸得馒头,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儿。
“贼娃子偷了!”
“贼娃子!——你才是个贼娃子!”
我爷爷被我奶奶拉到一条大板凳前面。大板凳上放着一个旱烟锅,旱烟锅旁边是一根儿火绳子,火绳子旁边是一只大白碗,大白碗旁边是一只小黑碗,小黑碗里面装着大半碗包谷米,包谷米上插着一根冒着红火星的香。袅袅上升的香火背后,端端正正的坐着我爷爷。
那个从中午开始的早上,父亲看到爷爷穿着一件黑色袍子,头上还带着少见的瓜皮帽,帽子边上拴着两颗牛头铃。爷爷坐的大板凳平时就摆放在堂屋香火前面的大桌子边上,除过大年晚上吃团圆饭时才把这把板凳搬出来,放到上席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坐。
“猫丫头!跪下!”
我爷爷的声音轻得从梦里传过来的一样。
那只白碗咔擦一声在我父亲面前裂成好几片儿,我父亲噗通一声跪下去,膝盖压着碗渣,碗渣扎着膝盖,二者相辅相成,支撑着我父亲倔强的身体。
一根香烧到根儿了,奶奶从香案上又抽出一根儿,插在包谷碗里。香火前面跪着我父亲,香火后面坐着我爷爷,我爷爷后面矗立着祖宗香案。祖宗香案上贴着香火对子。我父亲说,就是那个从中午开始的早上,他才背会了上面的几幅对联:
最上头是一整张红纸,上面写着四个斗大的大楷:三槐世第。
下面两边是两幅套对,套对中间是一个竖行:天地君亲师位。
“猫丫头!猫丫头!你倒是张嘴给你爹认个错啊!”
“我没有偷!”
我父亲坚定地跪在玩渣子上,片片碗渣一半沉入黄土,一半扎进父亲的膝盖。但我父亲嘴唇紧闭,牙关紧咬,目光如炬如电,从我爷爷的火绳子上折射出来,发出耀眼的红光。
奶奶换过第三柱香时,我爷爷虎地一声站了起来,抓起板凳上那根火绳子,暴风雨一样抽在我父亲腿上。我父亲像一棵小松树一样跪在碗渣子上,膝盖如根,岿然不动,任凭火绳子从腿上,屁股上,脖颈上,抽打出一滴滴血,如泣如诉,如烟如雾,把黄褐色的泥土染成一片暗红。
3
星期天一大早,我奶奶一大早就从炕上爬起来,给我父亲蒸馒头。
我奶奶被我爷爷大七八岁,总喜欢叫我爷爷的小名儿。我奶奶在世时,系着着围裙儿在灶上一边忙活,一边对着坐在灶洞前烧火的我爷爷唠叨着:
“虎娃子,蒸馒头先要发酵子水,不发酵子水,馒头是死的——
我爷爷便将我奶奶放在面柜里的酵面拿出来,放在洋瓷盆儿里化开,等到酵面咕嘟咕嘟气泡冒满啦,就开始揉面。
“虎娃子,揉面要出暗劲儿,要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面才能揉得光呐——”
我爷爷便在大锅里和面,身高如铁塔,雄壮如雄狮的我爷爷,却对这柔软的面团,感到异常无能为力,忙活了大半天,我爷爷浑身上下,眉毛胡子都白了,才勉强揉出来一个面疙瘩。奶奶一把将爷爷推开,一双小脚踩在小凳子上,气不喘脸不红,一团面就揉得油光光的。
“虎娃子,蒸馒头要一口气蒸熟,一揭锅就冒气啦,馒头就蒸不熟啦——”
奶奶便将面疙瘩揪成锤头子大小,小心翼翼地捏成柿子蛋大小,一只一只坐在馒头粑粑上。
“虎娃子,赶紧烧大火——”
我爷爷便往灶洞里塞了满满一灶洞柴禾,用一把树叶子包着一颗火炭儿使劲吹,终于轰隆一声,火焰冒了出来。我爷爷又往灶洞了塞了一把硬柴禾,将锅烧得咕嘟嘟直响,不一会儿,就有馒头的香味儿袅袅地冒出来。
我奶奶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看着蒸汽里的馒头,眼泪刷地一下出来了。
“他爹,我实在蒸不出来河边的那种白馒头——”
奶奶蒸的一锅馒头,就像冬天里趴在鸟窝里的鸟儿,黑不溜秋的,夹着尾巴瑟瑟发抖,没有荷小梅的馒头白,也那么荷小梅家的馒头那种活泛劲儿。
我爷爷揭开柜盖,舀了五升麦子装进红布口袋里,我奶奶看那红布口袋揪头缩脑地,干脆让我爷爷舀了两斗麦子,装在一条蛇皮口袋里,将蛇皮口袋装得鼓鼓得。
“他爹,猫丫头吃了人家的白馍,我们就多还几升麦子吧。”
我奶奶又把一大袋子麦子扛到我爷爷肩上,对我爷爷说:
“他爹,还公粮时间也到了。我们干脆到金钱河粮站把公粮还了,顺便把猫丫头送到学校去,这一蛇皮口袋麦子,他扛不动呢——”
那个星期天,爷爷奶奶一吃过早饭就送我父亲到学校里去。我爷爷扛着一大袋公粮,我奶奶扛着一蛇皮口袋麦子,我父亲扛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三个人一路从赛鹤岭朝金钱河进发。
我父亲像做贼一样,把荷小梅叫到荷塘边上,喉咙就像被蜂糖粘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干脆把那蛇皮口袋往荷小梅怀里赛,只等荷小梅一接过蛇皮口袋,我父亲就可以拔腿跑啦。
但是荷小梅却双手垂着,咯咯咯笑的荷叶翻飞,头顶上的梅花帽子,扑棱棱被风刮到金钱河里,浪头一打,就没影了。我父亲呆若木鱼,看到荷小梅的头发像柳条一样披散下来,那一张脸就像是柳条之间的月亮,干净明媚,每个头发稍儿都在发亮。
“猫丫头,我不可不要赛鹤岭的黑麦子,我只要你还我馒头——”荷小梅的声音,从荷塘里浮上来,伴着青蛙划水额声音,在平铺在荷塘的荷盖上来回游荡。
我父亲红着脸,将蛇皮口袋往荷小梅脚下一扔,飞也似地逃走了。
我父亲不敢跑回学校,害怕在教室里遇到荷小梅,干脆飞跑到粮站去看我爷爷奶奶。
我父亲在乱糟糟的人潮中搜寻了十几分钟,才发现了这些乱蚂蚁一样的人群,都被编在六七条条七拐八拐,岁月悠长,像草绳子一样密密麻麻的队伍里,每个公社就是一条队伍,我的爷爷,就编在赛鹤岭公社的尾巴上。每个人旁边蹲着一个胖墩墩的麦子口袋,口袋头部全部张开,将白花花的麦肚子都亮出来,每个队伍前面都站着一个背麦子口袋更肥更高的大麻袋,大麻袋旁边站着一尊秤,秤旁边站着一像白蒸馒头一样的粮站主任。
粮站主任先是用眼睛一瞄,看着麦粒儿白胖胖的,便伸出白胖胖的手指头,往麦子口袋里一插,麦粒儿发出清脆的声音,又信手拈起十几颗麦粒儿,放进嘴里,麦粒肚子上便咔擦一声裂开,露出肚子里面白花花的面粉,十几颗都这样,这袋麦子便算质量合格,可以过秤,过完秤,便哗啦一声流进那胖墩墩的大麻袋里啦。
若是麦粒儿黑瘦黑瘦的,主任便说太黑啦太黑啦;若是麦粒儿在主任嘴里没有裂开,而是噗嗤一声瘪在主任嘴里,主任便说太湿啦太湿啦;又或者是麦粒儿粘在主任手心儿上,主任便摆摆手,掺水啦掺水啦。麦子口袋旁边的人,便赶紧红着脸,把一口袋麦子扛回去。
我父亲在学校和粮站之间穿梭,一直到太阳快落山啦,我爷爷才终于站到了那个胖麻袋跟前。晌午的时候,我奶奶要急着回家喂猪,便一个人先走了,我爷爷一个人在粮站等。
“老汉!你是赛鹤岭的吧!麦子这么黑!”
“主任,我这麦子黑是黑,但晒的干,我还多装了一些——”
主任勉强捏了一颗麦粒儿放在嘴里,咔擦一声,我爷爷的麦粒儿直接裂开了两半儿,主任呸地一声将麦粒儿唾到地上,指着我爷爷大骂:
老汉!你看你这麦子瘦的干筋筋地,麦肚子连一星儿面粉都没有,你把这麦子扛回去,让你婆娘拾掇一袋子好的再来交粮。
我父亲扭头就往学校跑,火箭一样冲到宿舍教室,从“红军不怕远征难”里掏出两只又黄又瘦的馒头。再次回到粮站时,我爷爷被那袋麦子沉重地压弯了,腿脚打着跘,像喝醉了一样从粮站门口往河里走去了。
我父亲远远跟在我爷爷身后,不敢喊叫我爷爷,眼泪水哗啦啦往下掉。
我爷爷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把那一袋子麦子放到一个干净石条上,然后把裤子往腿上一卷,重新扛起麦子往水里走。我父亲跟上去,把两个馒头塞到我爷爷手里。我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往学校里跑去了。
我爷爷看着一边跑一边哭泣的父亲,大声骂了一句什么,便狠狠地抓起一只僵硬而乌黑的馒头,长大嘴巴使劲咬了一口。然后一杨手,将另外一只馒头,照着我父亲的背影,狠狠地砸了过去。
“猫丫头!好好念书!甭憨相河边人的白馒头——”
我爷爷扔过来的那只馒头,就像一块儿沉重的石头,砰疼一声砸在我父亲的背心上,软软地在空中翻了一个小跟头,滚落到地上。我父亲过身来,见那馒头又咕噜噜在沙滩上向前滚,啃了满嘴的河沙,黄瘦黄瘦的馒头脸上,泛着狡猾的光芒。我父亲紧紧地跟在馒头后面,又向前跑了一阵子,眼看就要一把捉住啦,那馒头却又使劲一跳,落进了清清的金钱河里,随波逐流地在波涛中奔流,一会儿功夫,便洗净了馒头脸上的河沙,那张黄瘦黄瘦的馒头脸,被河水一泡,发出一圈儿洁白的光晕,像是梦中盛开的白荷莲。
我父亲扑到水里,终于将那只柔软的馒头抓进了手心,这只原本坚硬而黝黑的馒头,此刻在我父亲的手里已经变得白而虚浮,温柔的像我奶奶的脸。
我父亲满含热泪,手脚跪地,将整个身子伏到河滩里去,张开嘴巴,将这只即将融化的馒头,连同泥沙一起吸附到喉咙里肚子里。等我父亲再次抬头,去看我爷爷时,只看到一个弯曲的人影,越爬越高,越爬越远,仿佛要走到天上去,要走到太阳光里去了。
编辑 呱呱公社 作者 秦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