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女侠有何魅力，让人们不断重写？——古希腊 & 莎士比亚 & 现代

Bunny：这篇文章，小论文的长度，是我们《仲夏夜之梦》的读友applepen写的。当时读《仲夏夜之梦》的时候，大家就很随意地谈到，那个被绑架来结婚的亚马逊女王Hippolyta，是神奇女侠的妈。莎士比亚不仅在《仲夏夜》写她，在《两贵亲》也写她。

然后，applepen表现出了浓烈的兴趣，Bunny就请applepen写个几百字的短文，来分析一下《仲夏夜》的Hippolyta。Bunny真的想的就是几百字！一俩小时能写完那种！等了十几天，Bunny想，applepen可能就是忘了吧……

结果！applepen今天给了Bunny几千字的文章，把Hippolyta从里到外从古到今都分析了下，而且超有趣！读到今天这篇文章的盆友们，很幸运哦，干货大餐来啦～

The Amazons

提起亚马逊，最先出现在你脑海中的是哪个形象？是美国最大的网购平台？还是位于南美洲的浩瀚雨林？抑或是…希腊神话传说与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女性战士?
无论是哪种形象，不可否认的是，现代人对“亚马逊”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事实上，从西方第一部文学作品《伊利亚特》的诞生，到罗马人的史诗《埃涅阿斯记》，到中世纪最盛名的英语小说之一《坎特伯雷故事集》，再到莎士比亚的戏剧《仲夏夜之梦》，最后是近年流行的好莱坞大作《神奇女侠》，亚马逊人的身影始终环绕在人们的周围。
这个形象是如何诞生，又经历了怎样的发展，最后在当今的流行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呢？
我将在这篇文章中涉及这些话题，并且重点分析《仲夏夜之梦》中的亚马逊女王Hippolyta在剧中的作用，以及她的形象如何反应了莎士比亚时期的人对亚马逊这个族群的看法。

一、亚马逊人的起源

《伊利亚特》中曾提到过一群名为ἀντιάνειραι（意思是：与男性相当的）的女性战士。在已失传的《伊利亚特》续集《厄提俄皮斯》(Aethiopis)中，则明确记载了亚马逊人的女王Penthesileia的故事。
在幸存的描述中，Penthesileia女王是战神阿瑞斯(Ares)和色雷斯人(Thracian)的女儿，她带领亚马逊人作为特洛伊人的盟友与希腊人对峙，最后与“希腊第一勇士”Achilles对决。
具有传奇色彩的是，据说Achilles在杀死Penthesileia，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时，深深爱上了这位女王。
《Achilles与Penthesileia的决斗》；希腊陶罐，大约于公元前540-530年制作2
最早的希腊故事为亚马逊人的神话打下了基础，在这些故事中，一位外族的（野蛮的）、勇敢的女性战士挑战一位希腊的（文明的）、男性勇士，这些留名的勇士包括但不仅限于柏勒洛丰(Bellerophon), 赫拉克勒斯(Heracles), 忒修斯(Thesus)，甚至是亚历山大大帝本人。
而因为性别的反差，这些故事中又通常留下了性张力的痕迹。
亚马逊人在诸多经典的希腊故事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要分析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得从亚马逊人的特点出发。
从以上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亚马逊人的“她者性”。她们是一群与古典希腊文学作品主人公们完全相反的异类。
从色雷斯到斯基提亚到希尔卡尼亚到小亚细亚，亚马逊人的家园被声称处于世界的各个角落，但唯独不在希腊本土。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文字里，当时的女性往往是属于家庭的、温顺的、次要的，然而对于亚马逊人来说，她们又是与普通女性极端相反的。
在某些传说中，为了射箭方便，每个亚马逊女孩一出生就要切掉一侧的乳房；骁勇善战的她们往往比肩、甚至超越了男性战士的武力；更加奇妙的是，在亚马逊人的社会里，不仅异性是不存在的，她们甚至没有政府，过上了乌托邦式的生活。
而亚马逊人的形象也作为古希腊文学遗产的一部分被后来的罗马与中世纪文学继承。
特别是到了中世纪晚期，来自古希腊的亚马逊人摇身一变成为了骑士文学中的女骑士。同样作为中心人物-男性基督教骑士-的对照物，她们成为了骑士精神最崇高的化身。
没有了世俗的情感与羁绊，亚马逊人只为达到目标而战斗，并且完全不受爱情的困扰，她们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战争机器。
中世纪晚期手抄本中的亚马逊人形象；法国，1480-1485 3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随着对古希腊文本的重新发掘与解读，以及对新大陆的探索（参考南美洲亚马逊雨林的得名），亚马逊人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莎士比亚则迎合地通过他的《仲夏夜之梦》及其他几部剧作将亚马逊人的故事带到了伊丽莎白时代的舞台上。

二、《仲夏夜之梦》里的亚马逊女王

莎士比亚在16世纪末创作的《仲夏夜之梦》中一条主线即是关于亚马逊女王Hippolyta与雅典公爵Theseus之间的关系。
剧的开头便是Theseus迫不及待的想迎娶Hippolyta，他比喻自己的心情就像是年轻的儿子等待自己守寡的母亲或者继母赶快死去，好继承父亲的遗产。
我们可以看出忒修斯一开场就展现出来自己对权利的焦虑，他想马上摆脱“母权”的束缚，以便尽快得到对他的财产-其中也包括对Hippolyta的掌控权。
Hippolyta则不紧不慢地回复他：四个白天很快会变成四个夜晚，四个夜晚则很快会被美梦带走(1.1.7-8)。忒修斯说白天是“快乐的”(1.1.2)而月亮走得太“慢”(1.1.3)了。
Hippolyta则恰恰强调了夜晚的重要性，她甚至将婚礼之夜的月亮比做了一把银色的弯弓，而这样的工具正是属于月亮与狩猎的女神-阿耳忒弥斯(Artemis，拉丁化为Diana)的。
值得一提的是，阿耳忒弥斯在希腊神话中经常被视为亚马逊人的守护神，亚马逊人也以月亮崇拜者的形象而闻名，甚至有一种说法是，亚马逊这个名字就是来源于亚美尼亚语中"moon-women/goddess"一词。
Theseus没有直接回应她，继续自说自话的使唤着他的仆人去唤醒在夜晚沉睡着的雅典青年，让他们带来欢乐的能量。就像他不喜欢夜晚那样，他也很排斥与夜晚相关的思绪，并嘱咐把悲伤的情况都埋葬起来，就像上一句他等待老母亲的衰老与死亡一样。
接着，他似乎炫耀性地对他未来的妻子，以及观众们说起他们相遇的故事：
普通男士对心爱的女性求爱都选择用语言，甚至是莎剧中最伟大的英雄-亨利五世-在面对法国的凯瑟琳公主也不例外。
虽然亨利五世通过强大的武力让法国屈服，他仍然选择去说服凯瑟琳和他结婚，甚至为了她学习法文，即使他认为“说法语比征服一个国家还要难”。
然后Theseus却满脸骄傲地说，“我用剑向你求爱，我通过让你受伤来赢得你的爱”（1.1.16-17），多么霸道而又自信的宣称！
他把对Hippolyta的羞辱当作了自己沾沾自喜的资本，却完全没有考虑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当然，Theseus也并没有展现他对亚马逊女王的爱，比起Hippolyta，他更爱自己。
他爱自己能够让武力高强的战士女王屈服，他更爱自己能将Hippolyta作为奖品带回雅典。他们的婚礼，与Hippolyta身上的伤，无一不展现Theseus自己作为雅典之主的伟大。
我们深知“奖品”对于希腊人的重要性。
《伊利亚特》中最初的争端就是由Agamemnon抢夺Achilles的奖品Briseis导致，甚至追溯到特洛伊战争的起因，也是因为Helen被作为Paris的“奖品”而引发的一系列灾难。
这时候的亚马逊女王作为自己的奖品，对于Theseus来说是可以大书特书的。更让Theseus得意的是，他还为自己的婚礼计划了“pomp, triumph, reveling”(1.1.19)。
这三个词展示了Theseus的真实意图：除了婚礼本身， Theseus更希望通过游行来展示自己在凯旋门上的胜利者姿态。通常这类游行都包含着展示搜刮的战利品以及俘获的奴隶，那有没有可能在Theseus设想的婚礼上，被俘虏的亚马逊女战士也会跟随着婚礼的队伍一同游街呢？
那将会是对Theseus极大的满足，但是对Hippolyta极大的侮辱。
中世纪晚期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1431-1506)想象中的罗马凯旋仪式；可以看到堆成山的铠甲和武器以及抬着战利品的罗马士兵及奴隶
虽然这后半句话是对Hippolyta说的，但是Hippolyta却保持缄默。
女王的沉默贯穿着全局，她的留白在多数时候成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这一幕，Theseus的男子气概，他的盛气凌人和强势与女王的弱势、冷静和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显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平等且有毒的。
在《仲》一开始，Theseus和Hippolyta之间展示了一种似乎控制性的、从属性的关系，并在随后Hermia的父亲Egeus到来之时得到了再次确认-他通过对女儿婚姻对象的控制展示了自己的父权。
而Hippolyta的无言在这里更是微妙，如果说“亚马逊人是女权主义最古老的范例”4，那为什么她却对此不发表言论呢？
Theseus和Hippolyta的再次现身要等到第四章第一幕，当其他角色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折之后，他们再次来到众人面前。
Theseus照例以雅典之主的身份先发话：他首先再次提及了夜晚与白天的交替，接着提出希望让Hippolyta听自己的猎犬发出叫声。他再一次炫耀自己的权力，Theseus向亚马逊女王展示自己的猎犬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和谐的。
Hippolyta则又一次理性地附和着Theseus的话，并搬出了自己的回忆（这也是她在整剧中的唯一一次独白）：
这里提到的两个人很有意思：Hercules在希腊神话中是Theseus的表亲，是“希腊神话最伟大的半神英雄，男性的杰出典范”5；另一位是Cadmus，他在神话中作为Hercules的上几辈人出现。乍一看Cadmus的出现似乎不太合理，但是考虑到Cadmus是底比斯城的创建者就情有可原了，底比斯与雅典城曾经是长时间的对手，它们的故事在莎翁的另一部作品《两贵亲》中出现。
克里特与斯巴达这两个地方也在古典文学中以猎狗闻名。就算观众不知道这些古典典故，也能猜到Hippolyta的言外之意：我曾与伟大英雄们一起打猎，我们的猎犬发出的号角声遍布山谷，并汇成一种响亮却和谐的声音-“so musical a discord, such sweet thunder”(4.1.118)。
一方面Hippolyta对Theseus的显摆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她将自己放在与Hercules和Cadmus平等的位置，似乎是在提醒Theseus要谦虚。
Theseus显然听出了妻子的弦外之音，他更卖力地夸赞自己的猎狗，并且提到它们发出的声音丝毫不逊于在克里特、斯巴达、抑或塞萨利能听到的，同样也包括了之前Hippolyta提到的犬声。
“But soft, what nymphs are these?”(4.1.127) ，也许是对自己猎犬的不自信，Theseus不等Hippolyta回复便迅速转移话题，先是让所有人（和犬）安静，并指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们问这些“宁芙们”是谁？
Theseus之前见过所有除Bottom之外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们，并且这些人有男有女，称呼他们为“仙女们”更加显示出他在慌乱之中的口不择言。
后来当Egeus，前面提到的想用自己的权利指定女儿婚姻的父亲，要求Theseus根据雅典的法律来处理Lysander时，Theseus却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他不仅不让Egeus的愿望实现，甚至也不顾雅典的法律，反而强行要求这两对恋人和他还有Hippolyta一起结婚。
Theseus突然的态度转变不仅推动了剧情的发展接着，也有可能是他通过改变“父亲”的决断，将自己的地位放置在所有人，甚至法律之上，在这一刻，他成为了所有在场的人的“父亲”角色。
而后，Theseus再次将自己和父权-白天-雅典城的主人联系在一起，由于黑夜即将到来，Theseus便果断抛弃了原先的打猎计划，号召所有人回到雅典。
他会不会害怕Hippolyta的打猎技艺比他更精湛或者是他的猎犬的叫声不够响亮与和谐呢？
文本先分析到这里，Theseus与Hippolyta的故事只占了《仲夏夜之梦》中极短的篇幅，Hippolyta本人说的话更是只占整个剧本中不到2%。
这位亚马逊女王短暂出现的意义在哪里呢？从一方面来看，Theseus似乎处处压Hippolyta一头，通过自己的权力让Hippolyta不敢反抗，Hippolyta似乎也顺从的接受了这种安排。
莎士比亚的这种描写顺应了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对亚马逊人的看法，正如Celeste Turner Wright总结道：
她最后引用的正是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律师的故事中》的一句话：“女人生来蒙受男子的辖役、苦难和奴役”6。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亚马逊女王并非没有反抗，她的反击更是清醒且有力的。
莎士比亚笔下的Hippolyta大致符合他的同时代人对亚马逊人形象的描写：一方面，亚马逊人是“奇特的”，她们打破了传统的性别刻板印象；另一方面，正如女王Hippolyta一样，亚马逊人这种异类又是需要被男性、被主流社会驯服的。
莎士比亚同时代人对亚马逊人的新奇与恐惧很难说不和他们同时期在位的女君主没有关系。

三、当代的亚马逊人

到了20世纪中期，一个崭新的亚马逊人形象在美国诞生。
由马斯顿教授创作的《神奇女侠》中的主人公-戴安娜·普林斯-正是亚马逊人的公主。
她的母亲是亚马逊女王（巧合的是，与莎剧中的女王同名），父亲是主神宙斯。她所在的亚马逊人群体明显包含着传统亚马逊人的特征：完全由战斗的女性组成的一个小团体生活在远离人类的天堂岛上，她们被视为人类的敌人和需要被消灭的对象。
但是戴安娜的形象又为这个古老的形象赋予了现代的气息：虽然半神的血统赋予了戴安娜无与伦比的能力，但她却拒绝使用杀伤性的现代武器，而使用传统的剑盾和真言套索；虽然她与普通人类异性相恋，但她并没有因此变成转换成为传统女性，反而是她的伴侣在认可她的重要性之后，主动牺牲自己。
是的，20世纪中期是和平主义与女权主义运动风起云涌的时期，而神奇女侠的诞生则恰好应和了这种潮流。
神奇女侠早期漫画中，挣脱锁链是一个重要的主题；Don’t insult her — it’s Wonder Woman Weekend! —Sensation Comics #21 (1943) by William Moulton Marston & Frank Godwin
而比较有争议性的一点是，神奇女性中戴安娜一角在极大程度上也受到了美国二战后第二次性革命的影响。
从极其暴露与挑逗性的装扮，到她最爱使用的武器-套索，再到漫画与电影中无数被捆绑与束缚的场景，很难没有给予观众性暗示的效果。
通篇所述，亚马逊人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最早被古希腊人构造，并被后世的人不断利用。
她们的起源可以从中亚及北非，到南美洲，再到虚幻的天堂岛。
她们也仿佛存在于从世界诞生到当今的任何时间。
她们的武器各异，她们的面貌不一，但唯一相同的是，亚马逊人作为主流社会中 “她者”的存在。
她们不仅作为异域风情吸引观众眼球，同时也作为传统社会精英的反差，作为“他们”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中折射的是对剧中主人公的评价以及对其所处社会的反思。
只要社会中还有边缘化的人群，只要社会中还有反对主流的声音，“亚马逊人”将会一直存在。
1Ancient Amazons - Heroes, Outsiders or Women?  http://www.jstor.org/stable/643239
2https://www.ancient.eu/image/512/black-figured-amphora-wine-jar-signed-by-exekias-a/
3 https://www.pinterest.com/pin/526358275200175781/
4The Amazons in Elizabethan Literature. By Celeste Turner Wright. https://www.jstor.org/stable/4172492?seq=1
5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B5%AB%E6%8B%89%E5%85%8B%E5%8B%92%E6%96%AF
6http://zsjypt.bj.bcebos.com/qmsb/%E5%9D%8E%E7%89%B9%E4%BC%AF%E9%9B%B7%E6%95%85%E4%BA%8B%E9%9B%86.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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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送书，有点迷这个版本的莎剧，中英对照，软皮封面，封面也很文艺，里面也比较好记笔记，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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