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肉 | 徐慧芬
生活是流动的，人和人的相遇交往，有时候会像流星一样在眼前划过，转瞬不见，但对那抹光亮的记忆，却不易褪去。
两年前离我居住地不远处沿街开了一家菜店，规模不算大，大约五十平方米左右。店面朝西，踏进门，迎面一排溜是卖猪肉牛肉家禽等荤菜的摊位，左侧摊位摆的是蛋类及豆制品，右侧则是卖鱼虾等水产的，贴门左右两边是卖蔬菜的。店面是一群三十几到四十几岁的人合租的，结账各管各。
此地大小菜场菜店不算少，但多了一家菜店对周围人来说，总是带来了便利，家庭主妇主男们又喜欢货比三家找实惠。这家店的菜多是从崇明过来的，因此大家都称它为崇明店。崇明店的荤菜和蔬菜都比较新鲜且吃口好。我特别喜欢这家店的胡萝卜，虽然表面还带着泥土，但它和我小时候吃的自家田里种的胡萝卜一样，具有浓郁的胡萝卜味，可人家并没有标上“有机菜”三个字，开店初始几乎每天早上都是顾客盈门。
家畜摊位前，一男一女两位掌柜是夫妻。年龄都在大约三十五六岁，男的管卖牛肉，兼卖冰鲜的鸡鸭禽等，羊肉则是要到冬天才上柜。女的专管卖猪肉及猪下水。这对夫妻都长得壮实，一看都是有力气的人，否则那把斩肉的刀怎么能长久挥得动呢？但是两个人的性格却不同，男的是轻声慢语，开口即笑，这和他的长相有了反差，他高大威猛，皮肤黧黑，浓眉大眼，脑后绾起发束，有点像某些艺术家的做派。女的则是高嗓门，说话快人快语。
我不大买牛肉，但牛肉摊位前的兴旺常吸引我，一次我看到这位卖牛肉的大汉在为顾客切牛肉片，他右手握一把硕大的刀，左手按住一截牛肉，屏气凝神，即刻就把这段牛肉切成一片片纸样薄。长相虽粗功夫却细，匠人精神呀！我不由心生赞叹。因为有好感，我有时买了菜，也会在他的摊位前驻足一会儿，看他做生活。有一次他见我立在他摊前，就问我想买点啥？我忽然想起，我妈是喜欢吃牛筋的，就问他有没有新鲜的牛筋，他有点抱歉地说，这两天没有拿牛筋，如果阿姨想要，我过天去拿，要不你给我一个电话，或者我留个电话给你，有了我通知你，你也可以打电话问我。说着他撕下旁边一张纸的边角，用圆珠笔写下一行字递给我。我拿起一看笑了起来，除了手机号码还有“金牛肉”三个字。我问，这个“金牛肉”，是你的名字呢，还是说你卖的是金牌牛肉？他笑着说，我姓金，但是我把名字写出来，阿姨不一定记得住我，我写上金牛肉，你一看就知道这是卖牛肉的我呀！嗯，这实在也是个蛮有趣蛮聪明的人呢。
真正让我记牢他的是有一天目睹了一件事。那天上午，有个老伯在猪肉摊前要求斩十块钱的夹心肉，女掌柜的功夫也好，切下一块肉称了称正好十元二角钱，掌柜的说就付十元钱吧。老人从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票递上去，谁知女掌柜接过瞄了一眼大着嗓门说，你给我假钞干什么？换一张！老伯接回钞票，看了看有些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呀，这是别人找给我的。女掌柜说，谁给你假的找谁去，你也不能把假的给我呀！老伯摸了摸口袋说，我袋里只有两块钱了，要不这肉我不要了。这时金牛肉过来了，拿起钞票看了一下对老伯说，老人家，这真的是一张假钞呢，假钞是不能用的。说完当着老伯和众人的面，把手里这张假钞撕了个粉碎，又对老人说，这张假钞票不能再害人了，肉你还是拿去吧，以后注意点。见丈夫这番举动，他老婆向丈夫白了白眼，埋怨了一句：就你是大好人，败家子！也就作罢。
过后一天，我去崇明店买菜，晚了些，店里人不多，金牛肉也正好空着，我和他聊起了天，称赞他上次的举动，我说，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呀！他笑了笑顺便和我说起了另一件事。说是有一天，有个老太太，在放鸡翅鸭腿的冷柜里，翻来倒去花了好一番工夫，只挑了一只鸭腿让他称上，待他称好，老太付了钱转身即走。旁边顾客眼尖，说老太刚才偷偷往自己包里塞了两个鸡翅。金牛肉说，离开没几步的老太听到这话，像逃一样跑了，但这把年纪的人，追回来，让她把偷的东西拿出来，这张老脸往哪搁呢？我就对边上人说，那两个鸡翅她已付过钱了。我听了后说，怪不得你老婆说你是大好人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看到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就会想起家乡的妈妈爹爹，就说那个老太吧，一头白发，翻了半天只买了一个鸭腿，像她那样的老人，看来日子不太好过吧。我问起金牛肉的父母，他说在苏北老家，还种着几亩地呢，又说来大城市做生意十多年了，也没有能力把二老接过来。
崇明店开了一段时间后，有的蔬菜摊位的生意有些冷清了，主要是一些蔬菜不及开头那般新鲜。卖相不好，顾客就看不上眼了。这也是有些原因的，因为崇明店开张时间不长，还没有和有些餐馆接上业务往来，当天卖不完的有些绿叶菜不舍得扔掉，明后天再卖，品相自然就差了。其他一些菜场菜店能保持蔬菜每日新鲜的，都是当天卖不完的蔬菜有餐馆接盘取走。
但金牛肉的摊位和他老婆的猪肉摊，生意却一直好，买菜人的眼光口舌自有辨别好坏的能力。有一天午饭后，我溜达到崇明店，想买点葱姜。这时辰店里顾客极少，卖菜卖鱼虾卖禽蛋卖豆制品的，包括金牛肉的老婆，一堆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在打扑克。只有金牛肉一个人，两只手臂圈起伏在柜台上，身体趴着，头埋在手臂里。是人不舒服吗？我有些好奇，经过他摊位前停了停。这时金牛肉的老婆就朝丈夫叫了起来：嗨，嗨！醒醒，醒醒！金牛肉抬起身子嘟囔了一句：我又没睡着！我见他眼皮浮肿，眼睛里有血丝，一副疲劳相，就对他说，你继续休息吧。他说昨晚没睡觉，所以这会儿没有顾客来就养养神。我问怎么夜里没睡呢？他告诉我说这是经常的，他基本上隔一天就要往崇明去进货，通常都是前半夜往崇明赶，取了货，后半夜往此地赶，赶在早市开门前。为保证货的新鲜就不能偷懒啊……他说。我听了后有些心酸，由此想到，他脑后的发束，或许并不是艺术行为，而是没有闲暇时间常理发呀！我劝他还是要注意休息，他却笑笑说已经习惯了。
最后一次见到金牛肉的那天，也是在下午，我去崇明店买鸡蛋，踏进门，就听到他和卖鸡蛋的在吵嘴，两人互不相让。只听卖鸡蛋的说他：我做我的生意关你什么事，你吃得太饱啦？他针锋相对：你骗人家我就要说你！原来是刚才有一位顾客来买鸡蛋，因为鸡蛋有好几个品种，那位顾客指着其中一种问，这蛋也是崇明的？卖鸡蛋的就说，我卖的蛋全部是从崇明来的。就为了这句话，顾客走后，金牛肉就说卖鸡蛋的在骗人，明明这种鸡蛋是从其他地方收来的，却骗人家是崇明鸡蛋。为此周围伙伴劝了他们好一会儿。
2020年，因为疫情，让人躲在家里不敢再轻易出门，我也开始了网上购菜。直到四月之后，疫情好转，第一次外出买菜，我就跑到了崇明店，只见两扇卷帘门紧闭。我转向另一家超市而去，遇到一位邻居，问她崇明店怎么关门了？她说，哎呀，你不知道呀？春节前崇明店的人回乡去之后再没有开张过，早就关门啦……
现在，每次乘公交车往家回的时候，车子经过原先的崇明店，我总要朝窗外张望，门店卷帘门依然垂着。这时我总要想起那位金牛肉……你和你的伙伴们在哪呢？一切还好吗？想到你的品行和为人，我想将来的生活总不会亏待像你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