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沟通的障碍
不同语言、不同文化在使用术语的时候难免会产生误差。地域上的邻近无疑会出现语言上繁多的相互影响和相互干扰的现象:如词语的借用、概念和符号的借用、物体和经验的借用等等。这种相互影响导致的不是统一,而是混合;不同的诠释和用法在丰富接受者的语言和文化的同时也造成了理解上的种种障碍。比如,英语通过法语接受了诺曼底地区,中世纪古法语,还有拉丁语大量的词汇,形成了许许多多和法语构词相似或相同的单词,而它们的用法和含义却是大相径庭。十八世纪以来,法语先后从大不列颠和美国引进大量的词汇,而这些词语在其源头语言中的用法和其在法语中的用法并不能等同视之。
法语传统上把这些形态相似、用法殊异的词语称为假朋友。当然一些有着同样渊源的语言:如均来自拉丁语系的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法语和均源于斯拉夫语的俄语、波兰语、保加利亚语、塞尔维亚语等多种语言,还是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由于历史相近(比如英语和法语)或“遗传近似”(比如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它们是拉丁美洲多种文化的语言载体),使相近文化彼此阅读变得简单,但形态相似的词汇系统也带来了理解上的含混。
而由相异的语言体系承载的不同的文化在彼此的阅读中提出的又是其他的一些问题。笔译和口译者一方面有了更大的自由,他不会卷入到一个形似的词汇系统中去,另一方面却少了从此语言到彼语言语义上的转换规则,对两种语言殊异的感受和思想的千差万别的表现手段都得不断地重新建构。对同一中文或日文文本的翻译,英、德、法的译本因译者的不同而各呈千秋。一方面是翻译中信息的缺失,如舍弃汉字系统特有的表形、直观化的字体结构,而采用一种发音体系来替代;另一方面是翻译中信息的增补,如对原文形态和语境进行逻辑、时态上的补充,这是印欧语系的语种在翻译汉语时不可少的程序,这些增补会对理解造成困扰:
由于每种语言都尽量选用清晰的概念,故而翻译倾向于一种改编:归纳精神和文章意图压倒对原文的直接平移。这里提出的远不是翻译技巧问题,而是文化传统的不同形成了思维方式的不同,由此产生了阅读的困难。因为信息生产者(作家、诗人、思想家、立法司法人员、批评家、记者……)的社会语言学编码和读者、听者的编码系统不同,所以出现了译码的困难。就是一位现代的中国读者对孔学原著的阅读,或是现代的一位英国人、一位美国人和一位澳大利亚人对莎剧的观看都会提出无数的问题,出现了许多信息的缺失和大量的曲解。笔译、口译者不仅要从一种话语的组织规则过渡到另一种话语的组织规则,还要通过意义的载体,即所有语言中所谓的“词语”,尤其要通过那些现实的“碎片”,即“名词”,过渡到另一种经验结构。术语是在同一语言内部较为连贯的一些名词的集合,囊括了某一知识或经验领域的各种表达:每套术语都有对应的一系列定义,这和西方传统所谓的“概念”有关,“概念”一词自从埃玛纽艾尔·康德以来就取得了既抽象又实用、既关键又活跃的意义。这一对术语的看法和一套套的术语在汉语中已表现出某些不对等。科学技术从十六世纪起在欧洲开始发展,随后扩展到全世界,用于科学技术的术语现象和一套套术语通过“概念”来下定义,这种方式承继于古希腊思想,它不可能完全适宜印度和中国,因为印度和中国有着自己的词汇、哲学、宗教(或许说多种哲学、多种宗教更恰当)、法律、制度、传统知识(医学、心理学……)。
印欧语言先后吸收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康德的批判哲学,而汉语和梵语却能表达生与灭对立统一的辩证、佛和道的思想,因此它们不仅在词语的划分上区别很大,甚至连划分的理据、内在的逻辑也大不相同。
所以从内部和外部分析各个领域和各种社会活动的术语——这就排斥西方思想虚假的普遍性(今天以“美国式”为代表)——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要定期重新组织的医学术语,它要融入过去的东西,至少是在用词上,由于阿拉伯和中国,它们的医学和遍布世界各地的欧洲的医学同样有着不同的、丰富复杂的历史传统,所以上述做法就不可能相同了。几十种语言,先后几百套医学术语,至少存在三种大的医学传统,既有理论又有实践,既讲科学又讲伦理道德,甚至可追溯到它的宗教传统。
然而各种医学要被传授、被应用,就得拥有一套能让人接受的指称体系:名称和概念。文化的多元化体现在各种语言有其不同的名称和各自的词汇结构,各种方言有其各自的用法;每种文化都把概念视为某种人类现实的真实反映。
在我看来,在由文化多元化和独特性两相对垒引起的论争和对“普遍的人性”的探索中(我知道我在这里用的是“西方”人的术语,故而是片面的),通过语言——术语是它的一部分——对不同的定义系统和感知系统进行内在的和比较的研究将是一种既谨慎又有效的方法。
考虑到与文化多元化紧密相连的一些独特的人性,普遍的人性是否能让所有的人都接受?也许回答是模棱两可的(它们彼此矛盾吗?),“既不是普遍的,又不是不普遍的”,“既不是多元的,又不是不多元的”,这倒和中国传统的中庸思想相契合,这样的回答也许能解构——套用一位非中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ida)的话:那些将被历史废弃而今天仍然使我们分开的,让人们隔离、孤立的高高矮矮的围墙。
(黄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