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火枪和一次决斗一一故乡纪事024》

(《丫蛋儿嗮太阳》王花朵)

瘦猴儿吃完最后一顿偷来的狗肉后,因狂犬病发作早早闭上了眼睛,而他死前不到一个小时我还见到了他,用我们毫无恶意的坏话互相调侃过。

有几年,每到下午5点多,路过我们那里开往县城的最后一趟火车将在天木镇作2分钟停留,吞吐下零星几个人,看也不愿看这个日本人修建的小站,就向西呼哧呼哧绝汽而去。

那天大约下午4点多的时候,瘦猴打我家门口路过,他最小最壮的姐姐拉着一辆双轮小胶轮车,另外两个大一些的姐姐一左一右跟着车步行。

这种小胶轮车是没有篷子的,瘦猴平躺在车里,身下垫着一床灿烂的棉被。

夕阳已经西斜,村子的大部分景致都被高高的杨柳和房子的阴影吞没,唯我家门口有一小段空隙,恋恋的阳光把地面抹成黄的西红柿色。

瘦猴儿的车从阴影里钻出来,有强烈的阴阳分界的感觉。

他见我扒着院墙看他,撑着车板坐了起来,一侧的鼻涕被夕阳濡染,不似寻常那样难看了。

瘦猴儿是家中的独苗儿,他前面排着七八个姐姐,一律以“**弟”命名,可见盼望男孩之心切。在生下他之后他爸妈就到了有心无力的年龄,不无遗憾地画了个句号,尽管瘦猴儿这个句号画得歪歪斜斜。由于盼情太浓太久,瘦猴儿被一家十余口人视为掌上明珠,轮流把玩,朝夕不得消停。待瘦猴儿两条小腿儿能够跑出大人们的视线之后,他就开始野在外边,迷恋浪荡无踪的生活了。

我们那里有一种令小孩子非常不舒服的亲昵方法,就是大人喜欢用手挤小孩子的脸玩。挤住小孩子的脸之后,一边左右摇动,一边发出“嗯嗯嗯”连续并很快感的声音,仿佛溺爱到极高潮处,非虐之不可以释怀。

在两个大多粗粝偶有柔软的巨掌之间的孩子,小孩的脸迅速变窄,两眼迫于无施展空间而眼珠倒立,眼白变形。鼻子还好,嘴巴本应横向发展,这一压则变成上下长、左右短了,下唇就会形成一个凹的渠口,涎水随着摇动甩出一条S形的线。

一般的小孩只是偶遭此殊遇,瘦猴却儿不同,谁让他是独苗儿?不仅自家人亲之争先恐后,日三遍以上,左右邻及亲戚仿佛也长时间受了他家星盼之染而病入膏肓,逮住瘦猴儿就是一顿狂亲。于是瘦猴儿在高频率挤压下,久而久之,脸部向上下方向扩展,嘴巴无论如何努力也关不严。如果瘦猴儿想自然、舒适一些,就不能压制涎水的自由奔放地流淌。

(《出去玩吧》王花朵)

在车上坐着的瘦猴儿眼睛呈现一种糜烂的红,像是哭过太久又揉过太久,约等于桃子溃破的伤口,但我知道他不是哭,哭早已成了他手到擒来的武器,那不会伤了他的眼睛的。

他依然嬉皮笑脸。

“我还没吃到它的肉呢,它先吃了我一口肉,倒底还是我把它吃了,看看谁能耐?”瘦猴儿那语气中流露出对失手尴尬的掩饰,他以为全村都知道他的事儿,其实要不是他跟车的一个姐姐说出来,我还不知道他偷狗被咬了。

“你坐车去哪儿?”

“县医院,等我回来咱们比一下洋火枪。我新做了一个,看谁厉害!”这句话说完他和小胶轮车一起已经穿过那片夕阳,再次没入阴影里了。

“到医院顺便把你耳朵的洞也堵一下"我调侃他,其实他那被我的洋火枪打穿的耳垂早就结痂了,只剩下一个小阴影。

我是第二天从他家上空突然爆出的哭声中知道瘦猴的死讯的。

瘦猴儿是死在咣当咣当跑着的火车上。

大约是那天下午的5点半前后,甚至更早几分钟,瘦猴儿就断了气。列车工作人员命他们姐弟仨人在最近的车站下了车。

他最小的姐姐送完站,什么时候拉着空小胶轮车回来的,我当天也没有注意到。

跟着坐火车的两个姐姐和瘦猴的小身体被一辆雇来的驴车拉进家的时候已经小半夜了,他两个姐姐一路的嘤嘤到了他们家,汇成了一大群的嘤嘤声,可毕竟已经半夜了,他们压着胸腔里的空气,忍住徐徐释放。

瘦猴儿他爸悲痛得哭不出来,他翻看了一下瘦猴儿,亲自确定瘦猴儿已经没有呼吸了,就去草垛上找了最柔软的干草,铺在外屋的地上,把给自已准备的棺材板儿挑出几块,连夜依着瘦猴儿身量打了一只松木箱子,再用自己平时坐着的那条比椅子垫大、比褥子小的垫子铺在下面,把瘦猴儿抱着平放在里面。

在我们村,可能是从河北或山东带来的风俗,给活人备棺材。

一般情况下,家里的家长在大儿子娶了媳妇儿,分家过日子了,就开始张罗给自已准备棺材。其时距离他们正常离开世界至少还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但是他们好像很不放心将来的房子不早早准备会出质量问题。

还有些爷爷辈的更是要把一副棺材打好,画上图案,存放在凉房里,时不时去抚摸一遍,那样子很是满足。我小的时候还算是有胆量的,哪里都敢去,唯独不敢去那些给活人放棺木的房子,可有些大人偏要将要熟了的西红柿、沙果什么的都往那里放,这使我至今仍耿耿于怀。

我小的时候老是听见不同的“叔叔伯伯”讲述一个故事,是一个一辈子不听他爹的话的不孝儿子唯一听了他爹一次话的事儿:说有这么一个犟种儿子,父亲如说东,他就往西;父亲如说南,他偏往北。父亲知道自己马上快死了,想和他儿子动心计,就和儿子说,万一有一天自己死了,棺材埋得浅一些。他死后,这个儿子忽然良心洞开,心说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老爹一次话,这是他最后一次请求,顺了他的意吧,于是埋得很浅,棺材还露在外边。

而埋得浅是不好的。

那些早早准备了棺材的人,是不是也有与这个故事相似的担忧,我不得而知。

还有就是小孩子死去是不能正式入葬的。

不知道此种风俗是为了节约物料、物资还是有其它的讲究,我没有查到有关民俗研究,那本丧葬习俗文化的书里只关注了成人的丧礼。不过以我之举一反三能力,凭经验私揣,诸多成逻辑体系的鬼怪借口背后都会站着一个阴影,它们都能被一个东西不等量代换,那就是钱。是以我的那些与我前后脚跑到这个世上来的小伙伴中,有几个中途掉队的,都被他们的父母用草捆上,扔到河北B家东北方向的大沟处,就是野狗的社区里。

独瘦猴儿例外,住上了胳膊肘子厚的红松木屋,但葬礼是万万不可享受的。我一早听到的那片浓重的哭声,就是他们家人把他和他的小木屋放在一辆驴车上,准备出院门的时候,瘦猴儿的妈妈意识到自此阴阳两隔,加上天已大亮,不再担心影响邻居而放肆地大声嚎出心内的伤痛。这一下把全家隐忍了一夜的沼气般的哭声点燃,甚至左右邻也有跟着嚎啕的,形成的连片效果。

太约在高中毕业上大学之前,我在一个知情人引导下非专门找到了瘦猴儿的独处的房子,与那些成年以后有儿有女的人待遇不一样,瘦猴儿的坟像一个蒸失败的馒头,矮矮低低的。别人清明或中元或寒食都有人上坟烧纸,填上几锹土,他就像消失在沙地里的那条河,再无续存,在风雨冲蚀下,一年比一年矮,总有一天会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

后来死人产业化漫延到天木镇了,铁路南的树林里掀起了搬家潮,无论死去多久,一律迁于楼房居住——那种每人一格的货柜样的东西。哪怕是胡夫子的爷爷,挖开后连骨头都没有找到,只要儿孙们还想祭奠,就得把棺材板或者化成泥土的胡大干装在盒子里或瓶子里,记名陈列。也有一片社区一样的墓地,分着几栋几单元几号那样,可以重新埋进去,立个墓碑。不同的是,在树林里时不收物业费,这个墓地要收物业费。还有,在树林里,一族的人环绕着居住,在墓地,拍成一排排居住,好像是学校一个班的人那样的感觉。

迁坟的时候我绕道去了瘦猴儿的木别墅,果不其然因年久失修,他的房子只有一点起伏,已经看不出坟的形状,也许因此他成为依然可住林景别墅的唯一一户了。

他死后不几天,我向他的小姐姐打听他的洋火枪,他小姐姐证实,出事前的确做了一只。

“他还因为往镜子上放枪被我打了一顿,我当时居然用皮带抽他,要是早知道他走得那么早,他就是打碎了镜子,我也舍不得打他呀!”瘦猴儿他姐悔恨饮泣。

她说的镜子是挂在他家西墙上的那面长方形的镜子,供大家出门前照一照,以免嘴上带饭粒出门,或者辫子没梳利整让人笑话。

他姐姐告诉我,在把他装进木箱的时候,他爸一并把那把他喜爱得搂着睡觉的洋火枪也装进去。

“他闹了好几天,磨着我爸要做洋火枪,我们家哪有自行车链子啊?后来还是我姨家的三哥来,我爸从古瘸子那儿用豆芽换了十来个链子节,让三哥给做的。他可喜欢了……”瘦猴儿的姐姐沉入回忆中。

瘦猴儿他爸会发豆芽,方圆几里地都有名,与“豆腐张”一样,一到谁家娶媳妇、发送老人啥的,他就会忙起来。后来放开了,他爸以此为生也以此为乐,直到去世。

此时,瘦猴儿的姐姐哪里知道,瘦猴儿是要用这把洋火枪和我决斗的,而这个中原因还是绕不过去丫蛋儿。

一个多月前,瘦猴儿我们俩为争丫蛋儿,发生了一次不公平的决斗。说不公平,是因为我有洋火枪,瘦猴儿没有。

洋火枪是比秫秸枪高级得不知多少倍的少年武器,再往上的,也只有少数大人们才敢玩的沙枪了。沙枪用黑火药和铁沙子,能一枪打下树上的很多鸟。

(《龟背旅游》王花朵)

所谓秫秸枪一般在夏秋之时才能制造,就是把含有水分的高粱茎弯成有枪筒、枪把儿、扳机、勾死鬼儿等部件的简单形状,开枪时用嘴巴模拟枪响的啪啪声。有些心细的家长还会给安个准星,不过再怎么也只是糊弄小屁孩的玩意儿,比不得洋火枪。

你只要看一下洋火枪的配件就知道有多不容易了:铁丝还不算难弄的,构成枪身和弹道的是一串拆解开来的自行车链条,那年月,谁家有自行车就像现在谁家拥有私人飞机一样稀罕,记得好多年以后,我的舅舅买了一辆,骑起来我家炫耀,趁他不注意我推上就跑,照猫画虎玩起“掏裆骑”,不料上去就下不来了,只能不停地蹬。由门前土路而村道,再由村道而国道,直奔我父亲种菜那块地相邻的村子而去。不料一辆摆幅特别大的拖拉机迎面而来,由远及近我怎么看怎么也躲不过去,危机之中灵机一动,带人带车向公路下边的沟里骑去,靠着翻滚成一身泥土才刹住车。

自此,直到大学二年级,我拒绝学习骑自行车,恋爱外出,一律坐在女朋友后边,脸不红不白的,时间久了才发现,那个位置还真不错。

用车链条做洋火枪,要将它们的串联前生改成并联今世。链条的每个单元有两个标准的孔洞,原本是用一个个小铁栓和挡片前后勾连带动齿轮传动的,一旦成为武器,它们的孔洞只需分成两类,下边的孔洞穿在一根结实、笔直的粗铁丝上,起固定作用,上边的孔连成后就是子弹暂居和发射的弹道。

还要用到自行车梯子上的那种小弹簧,用以控制枪栓,实在找不到弹簧,用女孩子绑头发的皮筋也可。瘦猴儿在小胶轮车上之所以得意洋洋,是他表哥给他用弹簧做的枪栓控制,只用大拇指一按就成,非常潇洒,约等于电影里国军的武器。而我的枪栓是丫蛋儿系头发的皮筋,丫蛋儿很爱臭美,每天都要对着她家那块像地中海沿岸诸国地图一样的镜子摆弄青丝,唉!现在想起来,那姿势也挺好看的,可惜我当时经常因为她梳头耽搁时间而训斥她,就如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耐心陪女友逛商场一样,都是必需痛下决心改掉的恶习。

丫蛋儿频繁的梳头导致皮筋松弛,我不得不多绕一圈才使它保持弹性,还要经常出现杨子荣的枪卡壳那事儿。争气的是,我对准瘦猴耳朵开的那一枪非常顺利。

洋火枪使用的子弹是火柴,我们叫洋火,虽然延边和泊头生产的二分钱一盒不算便宜了,但还是容易搞到,毕竟每家常备。

我们那时就发现大人不怎么数一盒火柴有多少根。

我们先把几根火柴的头——就是含磷磨擦会点着的那部分抠下来,每根火柴能有抠耳勺那么一点火药量,一般抠三、四根火柴就够了,但打瘦猴儿那枪,我用了五根火柴的火药量,是以洞穿了他的耳垂。

火柴杆装在车链弹道里,拉上扳机,剩下的就是寻找目标,扣动扳机了。

啪!真带劲儿…

瘦猴儿没好声地惨叫一声,双手抱耳蹲在地上,我和丫蛋儿怎么叫他他也不应,后来他说枪响后,他只听见有一种敲猪槽子的声音直往他大脑深处钻,他说他没想到他的脑子里那么深,越钻越远,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

我和丫蛋儿狠命拉他的手,怎么也拉不开,我看见有一丝血从他手指缝里淌下来,但不是很多。瘦猴儿可能终于有痛感了,他主动放开捂耳的手。

“多大?口子?”他问丫蛋儿。

丫蛋儿看我一眼,我倒拎着枪,早吓傻了。

“不大,没事儿,一个小洞……”

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丫蛋儿还是对我好的,不会因为瘦猴儿那只烧家雀儿就变心,那麻雀比瘦猴儿还瘦。当时瘦猴儿给她麻雀吃,看她吃完了就提出要和我换角色的请求,我看丫蛋儿不说话,但也不拒绝,我就恼了。后来明白,她之所以对瘦猴儿提出的请求犹豫不答不是要变心的暗喜,而是基于“吃人家嘴短”之类的措辞…

瘦猴儿一听丫蛋儿说没事,目光立即由平视改为俯视,并呈左右扇面扫射状目光。

要坏!

我见他把目光停在一块砖头上,扭身就跑,躲进军军家的那群土坯垛里。那里就像电影套路里的集装箱码头,回旋余地特别大,我和丫蛋儿也常在那里边玩,不会被我父亲逮住。

瘦猴儿没找到我,我躲在坯垛里也不敢出来。趁着没事儿,从不洗碗的我把丫蛋儿弄得乱七八糟的锅台、厨具收拾得整整齐齐。

其实我们也没多少家什,丫蛋用一个衣袋就全装下了。

(《玩游戏》王花朵)

时光如水流过,一串故意重踏的脚步声直奔我这垛坯而来。一定是丫蛋儿,要是瘦猴儿直接找来,那就是丫蛋儿出卖了我。

帘子被掀开,丫蛋儿像回自已家一样从容,身后也没有跟着其他人。

“咋样?”

“没事了,快定痂了!”

靠!瘦猴儿这小子凝血能力这么强,怎么会被狗咬一口就死了呢,是不是坏就坏在他凝血功能太好?把那病菌包裹进伤口里呢了?看到这篇文字的医生朋友,我就是木之水的老木,如果谁能帮我解惑,请给我留言吧。

“你下手真黑!”剩下我们俩人了,丫蛋儿开始郑重地批评我。

“谁让他说那样的话了?有烧家雀儿就牛吗?”我要和丫蛋儿开始了“夫妻”吵驾。

“我又没答应他…”

“那你不说话,好像还要答应他似的。”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你就和他吵起来了,就要决斗!”

“走!”我说声音有点大。

“干啥去?”

“回家取夹子,打家雀儿去。”

那天我们去了旷野,但是没打着鸟。晚上我们和瘦猴儿又玩在一起了。瘦猴儿好了伤疤忘了疼,已经不生气了,但他没忘了这茬儿,他说他一定要做一个比我的那把好的洋火枪。

“我不打你的耳朵,那声音太难受,钻进去好半天不出来。”瘦猴琢磨着。

“那你想打他哪儿?”丫蛋儿明显有些担忧。

“打他腚!让他不能坐下来喝烧酒。”瘦猴儿得意地盘算着。

看来我的判断没错,瘦猴儿对我和丫蛋儿的家庭和睦、对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很是艳羡,遂起了歪心,欲横雀夺爱。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为女人而去决斗,我打了瘦猴儿一枪,我的对手还没等还手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真不光彩,比普希金差十万九千里。

(20190606~07呼和浩特)

(作者照片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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