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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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天津 朱斌如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读艾青著名诗句,情不自禁想到我的两个故乡:出生地天津市武清东崔庄,成长地武清与宝坻交界处青龙湾河南岸东粮窝村。在我成长历程中都刻骨铭心。
落户青龙湾畔
1950年代初,在外教书的父亲与母亲离了婚,8岁的我判由母亲抚养。像两片浮萍,飘落到青龙湾堤脚下姥姥家。痛苦不堪的母亲躺了两天,拭去眼角泪水,爬起来去找村干部,要求落户。
当年,村里成立初级社,母亲报名入社。那时妇女常年下地干活还不多。母亲为了生计,在异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中,头罩旧毛巾,脚穿耐磨的实纳帮鞋,瘦削的肩上扛着和男社员一样的农具,跟在他们后面下田劳动了。没几天,男社员就佩服地说她“真柴”!柴,我们当地方言,意思是本没那么大力气却硬拼。其实在原来的家,土改后,地也是她种,只不过现在用母亲的话说“必须跟上趟”。母亲像只孤雁,紧盯前面雁群,奋力振翅。渐渐的,人们目光不再异样,也不再指指点点。
合作化如火如荼,两年后,成立高级社,土地归集体,按劳分红。妇女们走出家门参加劳动,母亲不再孤独尴尬,成了这个雁阵的领头雁,带领众姐妹成长为一支生力军。母亲识字(曾做过教书先生的姥爷教的),休息时,她从衣兜掏出小本和铅笔头,把出工人记下来,没有名字的帮助取名,晚上给记工员送去。大家都亲热地叫她“二姑”,叫我外甥女。母亲在这个温暖的集体中,享受到人格平等,她的眼睛有了光。
两年后,姥姥去世。剩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但不孤独。每日上工前,出来早的姐妹先到我家,有说有笑。秋后场光地净,我家炕上两三姐妹纳鞋底,线绳拽得刺啦刺啦响。有的来找二姑给写家信,有的闹矛盾,媳妇生气回了娘家,也让二姑给接回来。母亲手巧又热心,给一条街的乡亲剪鞋样,裁衣服。老人让吊皮袄,青年要做制服棉裤,出嫁女必备的丝绸小棉袄……她都有求必应,每晚做到那盏煤油灯的油耗尽才休息。一个乡亲拿来男人棉鞋的帮和底,让母亲给反緔。反緔棉鞋很难做,一般都找鞋匠。我心疼母亲太累,撅起嘴,那人就拿走了。等母亲发现,让我去要回来。她对我说:“咱娘俩在这儿,乡亲们要是不好,连水都不给你喝!咱有什么帮别人的?不就两只手么!”
那时我哪里懂得,外来户、孤儿寡母,要在一个新的地方落脚谈何容易!母亲是带着感激之情去做的,除了天性善良热情,她在挖掘身体潜能,来维系我们安身立命之所。
初识人间况味
1958年大跃进,青龙湾堤以南,筐儿港堤(新中国为防青龙湾决口淹没军事设施而修建的防洪堤,起于村东南青龙湾河闸口)以北的土地全部改种水稻。从头年秋后开始兴修水利平整土地,到这年插秧季节,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终于让广袤的土地变成棋盘一样泛着新绿的稻田。上级指示搞大协作,我村插秧完成快,要支援未完村。社里挑选几十名精兵强将,母亲在其中。等她几天后回来,腿都拉了胯,倒头便睡。我想给她洗那汗渍一圈叠一圈发硬的衣服,水缸没水了。我挑起母亲挑的水桶,提着瓦罐去挑水 。想先用瓦罐把水打上来,倒在桶里。可往井里一看,吓得我直往后退,那井深得眼晕!在井边站着,眼巴巴盼人来。终于有乡亲老远见我就走过来,二话没说打上两桶水。他说我挑不动,各倒出半桶,从井台给挑下来,把前后扁担钩往扁担上绕一下,送到我肩上,再给钩上水桶,看着我挑起来才离去。慢慢地我练会了上井台打水。
我和小伙伴玩时如果吵起来,她嘴一撇问:“哪庄的?你跑我们这儿来了!”我说不出一句话,垂下眼,赶紧走开。
母亲只要知道我和人吵架,劈手就打,边打边说:“你咋这不争气!”我不能躲,直到她住手为止。长大后我才理解母亲,她是哀娘俩命运不济,恨我不懂事。
街里有个大过道,村小学放假前各年级考试成绩在此张榜公布,全村人都来看,榜前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念第一名下面我的名字,问“谁家孩子?”就有人指我,还有人过来抚摸我的头,逗我:“我们村的第一全让你给争去了!”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母亲也特开心。
放假后上大学的小姨回来了,村里在外上中学、中专的学生就到我家来玩。夏日的夜晚,坐在院中听他们说国家大事、学校生活、看过的电影。我羡慕极了,仰望星空,腾起将来要像他们一样的愿望。听他们说李准的小说《芦花放白的时候》,才知还有和我一样的孩子,城里的父亲也不要他们娘俩了。不同的是,虚岁30的母亲不愿他人叫我“小带犊”,再苦再累也要把我拉扯大。我没受他那样的欺负,更加懂得母亲为我多不容易。
小小少年,尝到生活滋味。
一盆甲鱼汤
我考上了初中。上世纪60年代“唯成分”论, 我虽由母亲抚养,还是认定我随父亲家的地主成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也不能升学。
村里成立夜校,党支部让我教初中班数学。教夜校是在晚上,白天照样在生产队劳动,可这是政治待遇!满怀感激和虔诚,我找出初一课本,认真备课,屋门作黑板,手指当粉笔,模仿我老师边讲边板书。
办夜校需汽灯和文具,大队没钱买。蹲点的公社副书记从水利部门给争取到加高青龙湾口门大坝工程,有一定报酬。春天里,当东方露出晨曦,夜校师生便大干起来。只听铁锹往车上、筐里装土的啪啪声,扁担被压的咯吱声,手推车往坝顶上推时推车人和拉车人一起吼出的号子声。太阳升起来,照得我们脸上的汗珠闪亮,清晨的劳动便结束。
回去吃早饭,再到生产队出工。几天后,去七八里外的大洼割草,返回时,我突觉嗓子有东西上涌,吐出一看是鲜血,边走边一口一口吐。回到家,母亲吓坏了,让我躺下不许动,出去借回20斤小麦给我调养。乡亲们纷纷来看望,说我累伤了。一天,街东头孔家三舅母小心地端着一瓦盆甲鱼汤来了,对母亲说:“她(指我)三舅从河里逮的,回来给收拾好,我给炖了。这东西大补,让外甥女连汤带肉都吃喽!”原来这甲鱼汤特意为我做的!三舅母慈眉善目,村里有名的热心肠,又懂点医。谁家小孩有食积,抱来她给扎;谁头疼脑热,她去给刮痧;现在又来关心我。先看气色,再把手背贴额头试热不热,最后亲切地拍我一下:“没事,养几天就好了。快趁热喝吧!”盆中的汤清亮亮的,一块块甲鱼肉层层叠叠,最厚层白嫩嫩像还未太煮熟的蛋清。“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母亲和我不知说什么好。
一盆汤,一片心,催我往前奔!
一纸重千斤
1964年春天,公社派来工作组,进村就把我夜校教师撤了。是干部、乡亲介绍我的表现,才允许我重拿起了粉笔。
秋后,“四清”运动开始了。批判大队支书大会在村小学召开,六个生产队社员排队席地而坐。积极分子轮番上前揭发批判支书罪行,当说到“阶级路线不清,重用地富子女,让地富子女教夜校”时,我感到全村人的目光一齐向我射来。会后,连同学老远见我都赶紧绕道。头顶上像压着巨石,母亲鼓励我:“打起精神,该干活干活,该开会开会,让大家看你到底怎样!”渐渐的,人们不再躲着我。生产队晚上开会还让我记录。后来一位老雇农告诉母亲:“我跟工作队说,外甥女比贫下中农一点不差!”啊!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
母亲是妇女队长,也算四不清干部,在全队社员会上检查两次才过关。
运动到划阶级定成分阶段,工作队让母亲填表。母亲一看:“四类”分子登记表!她急了,不顾一切拿表去了工作队总部,往指导员桌上一放,说:“工作队让我填,我不敢不填。但是我要问,我跟他脱离关系10年了,这表我怎么填?他家的房子算我的,还是他家的地算我的?”指导员看表没说话。
母亲又拿出当年姥爷给她订婚的大帖,指着上面写的民国多少年说:“我不能先结婚后订婚吧?”大学毛主席著作热潮中,当教师的小姨给我们寄来好多毛著单行本,其中一本《怎样划分农村阶级》,内有:贫农家子女与地主家子女结婚,年满三年,过同等生活,定为地主成分。未满三年,或未过同等生活,定为贫农成分。母亲得知这一政策,从箱底翻出大帖。姥姥家土改定为贫农。她又拿出她两届县人大代表的代表证、乡劳动模范奖状,“党不是现在才有政策,我要是“四类”分子,能给我这些荣誉吗?”指导员沉吟片刻,“这些先放这儿,我们研究研究通知你。”几天后,工作队要母亲去我出生地找党支部开证明,证明哪年结婚,过没过同等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带着那大帖和干粮就出发了,要走28里路。看着她满面愁容背书包低头向远方走去,10年前的情景再现:麦收后一个早晨,天阴得快压着头顶,母亲领我走出大门,后面送出来的婶子大娘说道:这天挤眼就是雨,先别走了。一股凉风带着水腥气扑过来,我害怕地看着母亲,希望她说不走了。可她把身上背的蓝色大包袱使劲往上颠了颠,说了句:“不碍事,都回吧!”拉着我头也不回朝村口走去。出村不远雨就下起来了,白亮亮的雨点打在庄稼叶子上“啪啪”作响。幸好过来一辆大车,善良的车把式让我们上车。母亲从包袱拿出棉被把娘俩蒙上,一会棉被就湿透了。这是我对那个村庄无法忘却的记忆。离别10年今又去,结果会怎样呢?
傍晚,母亲回来了。我迫不及待从书包掏出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上写着母亲哪年结婚,村里哪年土改。从时间上算她结婚2年便土改了。接着写母亲婚后一直参加劳动,没过过同等生活。这就是我出生地党支部为离村10年的母亲出的证明!
母亲去开证明受到了那里乡亲们的热情招待。大队支书没让母亲吃自己带去的干粮,而是带母亲回家吃的专门为她包的饺子。还告诉母亲,大队有辆大车去离我家10里的供销社买东西,让母亲跟车走。这样母亲回来少步行近三分之二的里程。其实,他们3里之外就有供销社,是为了让母亲少走路才绕道去我家附近的供销社。送母亲上车时他问母亲:“娘俩在那行吗?不行,就回来吧!”母亲听了哽咽半天。支书还承诺给我们安排房子。这番话触发她身世之慨,百味齐涌。听了这番话拨动了我的心弦,最艰难时刻,出生地还有人关心我们命运。十年离别根未断,倍感亲近愈增悲!在特殊时期,支书不仅坚持原则,实事求是为我们出具重于千斤的证明,他的人性光芒也温暖着两颗凄楚的心,我和母亲“相与感激皆涕零”!
母亲将证明交工作队。最后定母亲随娘家成分,我随母亲成分。
命运突转折
“四清”后,生产队让我当记工员兼出纳。党支部让我给国办老师代课,在农业中学教课。虽然还有人贴大字报,说我根不正,可大队办广播,选我当广播员;村学校缺民办教师,又让我去学校当老师。
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第二年,趁五一学校放假,去看望小姨。她所在教研室正抓高考复习,见到我猛醒似的说:“你也应该考呀!今年你参加高考吧!”心跳加快,血往上涌,上大学一直是我的梦啊!无奈我摇摇头:我不是老三届。“同等学力可以报考。”我有资格啦?眼睛噙满泪水。 没念过高中,考得上吗?小姨鼓励道:“考回试试,考上了,不光你,你们一家会有翻天覆地变化;考不上,不就5角报名费么!”心中的火种被点燃,哪管已有了两个孩子!
恰巧那天小姨朋友、也是从家乡走出去的大学教师来看她,听了小姨介绍,为我指点迷津:这么短时间,抓拿分科目,专攻政治、历史和地理。制订计划,争取每科复习两轮。语文数学凭基础。小姨给找来复习提纲。
回到家,气氛变得紧张而庄严,仿佛全家要完成一件神圣大事。放学后,孩子小手将门帘掀道缝往屋里看我而不打搅;母亲抖擞精神把所有家务都包下。我硬下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将军金甲夜不脱”。到报名时,去找老校长,还担心不是老三届他不同意呢,没想到他感慨地说:“机会难得,考去吧!”我的复习由“地下”转到地上,资料带到学校,抓空就看。办公桌上放着校长让我做题用的白纸,老师们说话压低声音。全校性活动或劳动,有老师帮我带班。就连我的学生,目光都满是支持。
考试日期到了,我激动地拿着准考证走进考场。不久分数公布,考上了!一次探望小姨之行竟改变了我的命运。不,是国家的命运改变了我们命运!
乡亲们说,我能考上是书一直没丢。是啊,表面看是我拼搏了两个多月,实际是党支部和乡亲们帮我准备了十几年。
后来,全家进城定居。过去的难忘岁月,我和母亲频频回首。感谢我出生地的乡亲们,一直把我们牵挂, 在特殊时期为我们遮风挡雨。感谢我成长地的乡亲们,以博大胸怀接纳我们。这片热土,让母亲紧随时代脚步,觉醒、提高、成长,从悲剧中走出来,成为有作为的女性,彰显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给予我与他们自己子女同等的爱,滋润我心灵,使我孤寂的心始终维系向上向善。两个故乡为我打下阳光和善良的生命底色,激励我一生,使我自立自强成长为一名天津广播电台的文字工作者。
为此,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朱斌如,1947年生,天津市人,大本学历,退休职工。热爱文学。有散文、纪实文学习作在《中国老年报》《今晚报》《老年时报》《天津支部生活(天津老干部)》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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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 韵
编校:韩佩瑄
制作:陈彩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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