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雅 | 我替你记得

我替你记得
文|王文雅
儿子上二年级时,有一个“好得伙穿一条裤子”的玩伴叫皮蛋。儿子常在饭桌上给我们讲关于皮蛋爷爷的搞笑段子。例如,某天早上,爷爷跟屁虫似地撵着老婆子,也就是皮蛋的奶奶,絮叨又纳闷地问:“哎,你是谁?跑到我们家灶屋里干啥?”
再比如,他遛弯儿回来,把邻居家的楼门敲得“咚咚锵”,还跺着脚埋怨开门不利索,进了客厅发现鞋架被挪位,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拖鞋……凡此种种。
很长一段时间内,皮蛋爷爷的趣事,如同我家餐桌上的调味料。那时候,我除了耸耸肩或者摸摸儿子的头,竟没有深层理解,这个在黄土地里操劳一生的老人正在被黑暗吞噬,这种近乎清零的意识形态如海啸般袭来时,家人除了兵荒马乱般的束手无策,还有充满恐惧的坐以待毙。
在我们被此类笑话逗得前俯后仰时,大姨却平静地说:“乖宝,别急着笑人家,也许有一天,姨奶奶也会变成那个鬼样子呢!”听了这话,我们不假思索地打岔:“咋可能?别瞎说!”母亲也极力反对,好像我们这些人和上帝有言在先似的。
大姨奔七十了,命苦,婆家跟我们同村,姨夫早亡,儿子媳妇儿常年在外务工,她和母亲最亲,就住在我家和母亲作伴,。
大姨沉思了一会儿,幽幽地说:“这事儿谁也不敢打保票,我的忘性越来越好——我奶奶就是个疯婆子。”
听母亲说过,她们的奶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一夜之间急白了头,疯疯癫癫,就地方便竟不知道避人。
“那是连续遭受打击后的精神分裂,这是老年痴呆!不一样的!”我们义正言辞。
“半斤对八两。”大姨这样总结。
我们沉默了,内心不得不承认,阿尔茨海默,老年痴呆,无论冠以什么样的名称,都无法改变现实的残忍。
鸡年春节,我们在乡下团聚,老少二十几口人,煞是热闹。有一天,大家有说有笑去田野踏青,大姨突然拽住我的衣袖,神秘地问:“你哥哥旁边那个穿蓝袄的孩子是谁呀?”
我呆若木鸡,感觉冰水从头浇下,心被锥子刺痛了。
那是表哥的孩子,她唯一的孙子。
一切没有预设,老天开了个极大的玩笑,灾难从天而降,波涛汹涌而来,且势不可挡。只不过,我还体会不到它的残忍,并且心存侥幸:或许,那只是一时的脑筋短路而已。我的大姨,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她不光针线活做得好,侍弄茶饭也极为拿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针织店里逛一圈,回来就能翻着花样织毛衣;出去吃个场子,第二天餐桌上一定有更可口的饭菜……儿子刚满月,她就准备了拴着五色线的桃枝,妥妥地把我们母子接回了娘家。从此,我们就再也没离开过大姨的视线。
长期以来,母亲是我温暖的依靠,大姨就是我的主心骨,遇到大事,我总要跟她商量的。儿子小时候身体虚弱,夜里要是发烧,都是母亲、大姨和我一起守护着孩子。大姨下指令,母亲和我雷打不动地执行:用姜片擦拭孩子手心、脚心,给他用酒精擦身体降温,在孩子舌尖滴药。看到大姨异常镇静的神情,我悬起的心才能落地。还有一次,孩子冒险从四轮车的边框往下蹦,恰好地面湿滑,一个趔趄,孩子扑倒在地不省人事,四肢已经瘫软了——最近的村医赶来也要十分钟!情急之下大姨用拇指抠住孩子人中,命令我们狠掐孩子的虎口,就这样,孩子出了一身急汗,醒了过来,姨奶奶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呀!因为有母亲和大姨精心的养育,这个头发稀疏、爱闹夜的小屁孩儿,才能长成一个健康、阳光的小伙子……
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我头顶的天空会骤然变黑,将我,我们,置身暗窟。我告诫自己要挺住,但,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我一败涂地。
大姨的病态使我们崩溃,这种压抑像个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春节前夕,大家都在准备年货,忙得像个陀螺,突然接到电话——有人在几里地外的村口发现无家可归的老人,反复询问无果,后来在她兜里发现了联系电话。我们心急火燎地赶到,大姨见到亲人惊喜万分,像迷路的鸽子重新找到回家的路,扑到我们怀里像孩子般的嘤嘤啼哭。等到回家时,她却执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们搂着她的肩,指着村口的大皂荚树,讲表哥结婚时她费力地够皂荚,还被划伤了手臂……哄了好久,大姨的眼神里才有了暖意。
虽说这个春节被蒙上了阴云,但是我们达成了默契,今后,大姨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如同我们被大姨目光沐浴的幸福童年那般。
起初,大姨只是记不住事情,认不得熟人,同样的话,重复N遍;或者,坐在院子里,望着落满鸟雀的老柿树,不厌其烦地自言自语些陈芝麻烂谷子。那种重复,一开始觉得是忆苦思甜,但长此以往,简直要让身边的人发疯!孙辈们诧异于姨奶奶的性情突变,惊慌失措地逃离、回避,他们不曾设想过,衰老竟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大姨突然像个木头人,停止发问也不再喃喃自语了,她失去了发问和记忆跳跃回放的能力。
我猜想,此前她声嘶力竭的表达,是想拼命抓住自己和这个世界最后一点残存的联系,还是想以这种方式,与这个缤纷的世界作依依不舍的告别?结果不得而知。
后来,大姨歪着脑袋,偶尔发出“嘿嘿嘿”的傻笑,涎水顺着嘴角滴答,这滴答足以穿透儿女坚韧的心房,成为伤痛的烙印。
大姨似乎回到了婴孩时代,脖子里的围巾要有人不停地手动转圈,两个小时要更换一次,母亲总是偷偷抹眼泪,攥着大姨的手久久不放,姐妹俩的背影已定格成一幅画。
如今的大姨躺在病床上,不能说,不会动,只能进一些流食,瘦得皮包骨头。她变得异常安静,像一个刚刚降临人世间的婴儿,眼神清澈,乖乖吸吮着奶嘴……我们的泪水再次涨潮。
无论我们怎样虔诚祈祷,我那心灵手巧的大姨,最终都会以最不堪的姿态,与我们渐行渐远。
有一天,在大姨的病床前,儿子突然发问:“妈妈,姨奶奶给你讲过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吗?”我摇摇头,心里涌起酸涩。
哪个少女不怀春?大姨的青涩故事发生在豫鄂搭界的石桥边,那时,大姨读“戴帽初中”,喜欢上一个下乡支教的知识青年,就大胆地给老师写信,信封里还不忘夹上柏树条。石桥边,留下了他们的呢喃细语,也流下过激动的泪滴。阴差阳错的,知识青年回城了,大姨剪掉长辫子,进了村小当教员,捏起粉笔,放飞许多家庭的希望,当上了“守巢人”。再后来就经媒人介绍,她认识了在煤矿当工人的姨夫。
“那是打心眼里喜欢啊!”大姨浅笑着,一丝甜蜜随着笑意漾开去。
我依稀看到大姨当年倚窗眺望,脸上挂着温暖的、矜持的笑容。
正值妙龄的少女,脸蛋被春天染成了粉红,心事随潺潺流水起起伏伏,大姨的另一层生命底色,在湖河桥的石板上熠熠生辉。
大姨,我替你记得这一切,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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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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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王文雅,笔名丫丫,河南邓州人,教育工作者。喜欢用笔记录生活,撷取美好的点滴,以温润心灵。微刊《花洲文学》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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