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保双 | 算命
算 命
文|贺保双
“梆!——梆哒!”
有了第二个女儿后,在老家生活的十年里,年年初冬的某个下午,或清寂或阴冷的村子里,总会有这竹梆的声音,要么清悠地从半空飘近耳边,要么沉闷地从某个巷道钻出来倏地扎进怀里。这时的我,便放下手中的活计或书本,走到门外,迎接我那位候鸟朋友了。
过来了。本来较长的身材,因为驼背,也不显得高了。加之一身黑色棉衣,看起来比同龄五旬人老了许多。浓密粗硬的花白头发,长脸,凸下巴,半眯又浑浊的双眼,给人以有些愚钝又不乏警觉的感觉。背上蛇皮袋里,明显的是厚重的被褥。肩上斜挎一个旧式帆布书包,油腻得分不清颜色,上面一颗红五星还隐约可见。左右手分别各执一尺把长棕红色竹棒和竹板。刚才那声音,便是竹板敲打在住绑定顶端,然后竹棒另一端再轻叩竹板背面而发出的,“梆!——梆哒!”,好像我们这一带,走村串乡算命先生们专用的节奏。
进屋,泡茶,准备晚饭。
从小听大人们说“算命打卦,一溜子白话”。可是每次村里来了算命的,不管是童子拉着的瞎子,抑或绾发飘须的道士,还是手执鸟笼的小鸟抽签的,村民们都欲前又止假装推让着抽签算卦,甚至悄悄领先生到家指点迷津。
刚子叔他爹在刚子叔还未出生时被抓了壮丁,多年没有音讯。请先生算卦,说回不来了,然后说他家祖坟很好,将来后辈要出团长。刚子叔叫婶把准备给孩子们做棉衣的二斤皮棉,送给了先生。
说是祖坟,其实就刚子叔他爷一座孤坟,因为刚子叔他爹是从方城县具体也不知道哪儿逃荒过来的。自己没当过兵啊,咋能当团长哩?命里有时终须有,爷管孙啊!三代单传,刚子叔在为当团长做准备了。阳宅先不管(可能也建不起),专门打理修葺祖坟,三里外就能看见那座高大整洁的独冢。也顾不上劳动了,整天请大队干部们吃喝,偶尔也跟上去别人家蹭上几顿。跟组组织搞好关系,肯定有利于自己的团长之路。眼看年过三十了,团长之梦没啥动静,刚子叔心里有点发毛了。
响应上级号召,大队成立文艺宣传队。凭借会拉大弦的手艺,再加上几年来对刚子叔家酒肉的亏欠,大队叫刚子叔负责宣传队全面工作。村民们把宣传队称作剧团,姓刘的刚子叔自然就成了“刘团长”。
小时候最常有的文化活动,就是听村里唯一读过几天私塾的三爷“拍瞎话儿”。有次讲到,草根出身的朱洪武坐南京后,生怕有人夺他江山,找来老乡半仙刘日新帮他拿主意。随后,朱元璋派亲信搜遍中国,只在湖北荆州找到一个与他出生年月日时完全相同的人,押至朱元璋面前。
“你说干啥的?”
“养蜂。”
“养多少?”
“十三箱。”
“回去吧!”
当时的大明王朝设立十三个布政司(省)。不过,这个在朱元璋还是草寇时,就帮他算命要当天子的刘日新,也算就了自己要被朱“随杀之”,并准确应验。
中学生政治课堂上,老师说他们村里有位姑娘,参加完复习第四年的高考后,在家待榜时遇一算命先生,说她一辈子与大学无缘,遂服毒自杀,出殡当天,邮局送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以此事为例叫同学们展开讨论。我说算命先生说的很准,这个女孩确实一辈子也没有上过大学。下课后跟老师去了办公室,上了一堂真正的政治课。
生性顽愚加之年少贪玩,最终与大学无缘。一要好同学他二爹,六十年代考上省某名牌大学,因地主成分被拒之门外。随后偷偷自学堪舆及命理,在村里不看,都是城里当官的来小车悄悄接送。经同学引见去过他家几次,先生很少说话,真正的仙风道骨气质。有一次郑重地叫我坐到他面前,右手拇食指扶一下黑框眼镜说:“几次谈话,感觉依你现在的古文水平,学习中医,五年后肯定可以给人看病。要是学这个,永远都不会有出息。”说着,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万年历》。分明看透了我想要学习算命的心思并且婉拒了。临走送我一本《黄帝内经》。
后来听那位同学说,先生晚景很是凄凉。
此时适逢八十年代末,各类所谓算命堪舆的书籍泛滥成灾。什么《梅花易数》、《渊海子平》、《周易探源》、《堪舆宝鉴》等等,我是逢这类书必买。从“六十甲子纳音”背起,从“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学起,整得我焦头烂额仍未识皮毛,看来没有老师不行啊!于是每遇算命先生便请到家当座上宾招待,结果也没有得到任何指点。前面说的那位,也是那时候结识的。只知道他孤身一人,家住县城东南七十里刘集,而我家在城西。他每年在秋收完毕种罢麦以后,背上行囊,拿上竹绑,独自从家里出发,一漫西北,走村串户,抽签算命。走到差不多约摸第二年麦收前能拐回来的地方,再按原路返回。自第一次请他到家后,年年初冬北上和初夏返回时,都要在我这儿住上一宿。所以说是我的候鸟朋友。不过他往返的时间和方向正好跟夏候鸟相反,严格说算是我的过境冬候鸟朋友吧。
他说是抽签,其实就是按签上题字念一番了之;说是算命,来人出生时日报上后,扒查万年历,对上八字,然后再对照手抄本,年月日时什么性格什么运气一念了之。就如同现在街头很多小册子后面所附的所谓算命方法。签上和手抄本上很多字他都念错或者舌头打个乌拉儿过去,更别说那半文言文字的断句和释义了。来人说听不懂,他说书上就是这样说的。我问他为啥不结婚,他答自己命薄,接个人怕把自己妨死。问他人家算命都要五块钱了,你咋还只收一块?他答命薄,怕收多了承当不起。这一冬一春一去一来,吃住全部免费,收入二百来元,够夏秋两季在家的油盐钱就中,用完了刚好接着下一个轮回。他种庄稼都不施化肥,说是怕产量高了自己命薄承当不起。
投师无门,沉湎自学又很难有进展。眼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日子又过得远不如人。只好赶紧放下这些宝贝典籍,去镇上开个小饭馆度日。不过很多人娶儿嫁女或盖房起屋,找我给看个日子,我还是愿意帮他们去去心病的。但首先声明我不信这个,打赏的香烟超过一包必须退回。我不知道他们恭维话的根据是啥子,都说我看的日子不错。
一次正在为一家准备接儿媳妇的择日子,我八十岁老母亲进屋看见了大声嚷道:“不准你整那歪门邪道,给你那菜炒好就行!”。原来我小时候有一次高烧几天不退,我妈把家里正在下蛋的唯一一只母鹅卖了,准备给我治病。正好来了算命先生,看了看昏迷中的我说:“不用治,在家待几天自己都好了。你这娃儿是大命人,长大有治国之才。”我妈感激之余,把卖鹅的两块七毛钱全部给了先生。过几天我的病真好了。不过后来才知道是出麻疹,避几天风自然就好了。年近不惑了,治国之才也不见用武之地,我妈算恨透了算命的。我笑侃说:“人家算命先生说的就是怪准呐,病不用看,好了;'治大国如烹小鲜’,我现在把菜炒好,不正是在发挥我的治国之才么?呵呵!”
在镇上做生意时,我嘱托邻居说,我那候鸟朋友来访了,叫他去镇上找我。邻居说给他说了,他不去。这个我也理解,他串乡历来都是避开街上,怕人多,容易惹麻烦。两年前我来县城做生意,更是没有了他的消息。
图|网络
--End--
Dec. 18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