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四首 // 《午夜广场》以及他三首
午夜广场
我来到午夜的广场,面对着你的塑像。
我知道就在此时,整座城市已经入睡。
人们各自守护自已的梦乡。或者在一间间屋内
或者他们已经远行。在漫无边际的时间之外
我来到你的身边。独自倾听你没有声音的话语
我回头,看见并不久远的历史,人们为了自己
的命运,献出青春、爱情的热血。当我看到这些
尤如看见紫罗兰花瓣上的露水。我感到
在真正不可逾越的人的肉体的界限。只有你从一开始
就知道最后的结局。你使自己远离种族的血液。
只留下一些冰冷的石头。只留下一个无法解释的天意
如今人们以为已经摆脱了你。以为自己已经
能够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紧叉子,进入每一寸空间
和时间的每一刻。但谁又知道更加深刻的秘密。
日夜的交替仍然在天空中进行,星辰和月亮的光辉
在这时洒下。映照着我们脚下历经沧桑的土地
当我再一次转身,凝视阴影中的花园,以及更为
模糊的楼群;那些建筑,那些紧闭的门。好像证明着
人们的渺小和孤单。证明着遥远又遥远的,只是现在。
这无法确定意义的时刻(虽然起风了,树叶
沙沙作响。虽然起风了,从角落里卷出破碎的纸屑)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想得到什么而来
当我迈上一级级冰冷的台阶,到达离你最近的距离
我仿佛在努力证明着另一些事。但我又不能够证明
它们在我来到时,就已经失去。站在这里
在这个午夜广场上的你和我,都属于另一个世界
1989·6
回旋
我们知道他走来时,已经晚了,
这黑夜中的老人,太阳的另一面。
他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
过于灼热的光芒。我们看见
他走过的地方石头像流水一样溶化,
歌唱的鸟伤了喉咙和翅膀,
纷纷从高空坠落,或者四处逃散。
在远方,在几重大海相隔的远方,
正浮现出年青人的呐喊。
石墙围住的地方被彻底推倒,
众人像蚂蚁一样迁移,并且
不是为了一对夫妇的死悲伤,
是彻夜欢呼。他们似乎变得残忍,
但其中找到的是无数残忍的理由。
我们的理由已经丧失了。在城市
信仰耸起的墙已日益坚固,依靠它,
更多的人们被告知:一个
十几平方的家足以安顿全部幸福,
只空出一个广场,在节日
由花朵和焰火点缀。
这样,一切都会发出绚丽的闪光。
垂死的人的回忆也包括在里面。
现在已经表明:他们需要回忆;
曾经有过的漫游,曾经有过的贫困,
还有一度是朋友的大不义,
不过,骄傲就来自于此;
是可以向人夸耀的金箭一样的财富,
也可以向人射去,使他倒地。
广泛的,纯粹的美好有什么用?
那是舞台上的事情,神的许诺。
神的许诺何时实现过了?
我们还能否这样思想,这样等待?
不能,又把自己的头转向什么地方?
有人已经从羔羊得到了启示;
那洁白的、温顺的羔羊!
铁锤和镰刀,星星和月亮,
这是何等的同样的高度,
与十字架的高度相仿。
它们带来的力量在这里变得坚挺,
使世界的一半可以拒绝另一半,
使这样的话可以成立:
“后退,就是前进。”
别人的前进是什么?是抹去蒙上的羞耻,
黄金鹰冠上的灰尘和血迹,
是唤回自己的预言者;
他们离开的年代很久远了,
但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
带来了一个城邦的崇高,
伟大的,让一切边界敞开的荣誉。
更早的哲人是否想到过这些?
传播福音的哲人死时悲惨。
建造天堂的哲人终身无法返回故居。
还有阿尔戈英雄的儿女们,
他们知道黄金之蜜的流淌却无力获得。
在我们的思想里,这些
都是幻影,失败和消失。
失败呵失败,消失呵消失。
当精神追逐着精神,还有谁,
能够使溶化的石头重新复原?
使鸟儿再次振翅和歌唱?
没有了。我们灵魂的狂喜又怎样选择?
我们能不能说:焚烧就是光明。
就像赫拉克利特说他醒着看见的一切?
1990·1·2
“自由”是一个孤独的词
对你的记忆就是对孤独的记忆;
一个词游走在我大脑的山峦上,
爬过陡峭山崖,下到阴冷沟壑,
就像一只被饥饿折磨的母豹,
仍然动作敏捷而来去无影地行走。
一个词告诉我:它不希望消失在虚无中,
就像从来不存在。它要我看见它,要我追踪它,
要我像猎人一样,把它从记忆中
找出并大声说出它。可是我却不知道
把它安放在哪里。一个词啊!难道我能够把你
安放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甚至不是我的世界,
是政客的世界、商人的世界。我走在
这个世界就像走在刀尖上,走在迷宫里。
它的确是迷宫。当我看见无论电视还是报纸
都在教育人买卖的法则,当我看见
无论老年人、青年人都在说
有钱就有幸福,有钱就有尊严。
我真得感到巨大的迷宫正敞开大门。
我并不愿意走进去。我宁愿
面对一朵花、一只鸟、一颗星;我宁愿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宁愿你……失踪。
2005·6
六月事,我的暧昧之诗
庞大城市,我坐在街边,望着往来的人
就像看风景。苍茫不是一种感觉是现实。
它使我把遥远与梦想联系一起。我看见
有人把政治塑造得犹如先知,也编撰
人间喜剧。我的观看陷入旋晕。我旋晕,
恍惚看见再向前一程,我身后的世界
就会消失。我不愿意它消失。我心里
有无数具体图景:吃饭是图景。洗浴也是。
虽然洗浴已是暧昧之词;昏暗的屋子里,
洗浴成就辛酸故事。至于洗浴一词后面的
秘密,是说书者饭后嚼舌。千里之外的
听者,听到的只是一段传奇。语言的
意义在于永远接近不了真相。我们了解的
只是别人说出的。如果他们说刀在空中飞,
它一定在空中飞;如果他们说正义
是一把刀飞错方向,那就一定飞错方向。
很多时候,事情不是事情本身,是事情
与事情的关系。现在,什么关系才是
最复杂的关系?需要我们找到的是认识。
譬如革命。它使我遥想当年。但当年是
哪一年?如果我说,是我青春还在的一年;
是国家选择方向的一年。我遥想,头脑中
出现的不再是清晰画面,而是一团混沌;
旗帜没有飘扬,血液已经凝结,无数
远走他乡的人变成简单数字。让我不得不
发出叹息。然后陷入沉默。然后从当年,
一年一年向现在挪移。当年过后的第一年,
我曾在节日去广场,看到它空荡;当年后
的第二年我已经忙于生计。不单是我,
整个国家都在忙碌。我的不少同行摇身变。
碰到他们,我必须把忘记作为一剂药。
我知道正是这剂药,让我今天坐在街边,
望着左冲右突的人流,在恍惚中走神。
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