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法所追求的目标看似相近,为啥却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理论?
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如果只看各自宣称的目标,咱们会以为儒、道、法是一样的:
儒家“至圣先师”孔子理想中的世界,是团结、友爱、和谐的大同世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道家创始人老子希望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同样是一幅和谐、安宁的幸福场景;
最让人意外的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的理想,仿佛跟孔子、老子一模一样:“其治国也......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陵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疆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无死亡系虏之患。”看似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仿佛洋溢着菩萨心肠。
看似追求相同的外表下,却是截然不同、天差地别的内核。
儒家的核心价值观可以浓缩为俩字:道德。但这其实并不是孔子的原创。
早在华夏文明诞生的上古时期,道德已经在国家政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第一部历史、政治典籍《尚书》(意即“上古之书”)中,就结合周代及以前的传说、史料,处处凸显道德在政治及社会生活中不可取代的意义。比如神话传说中的尧、舜、禹凭借高尚的品德,不仅建立起盖世功勋,也为后代帝王立下万世仪则;作为反面事例,夏、商两朝由于帝王荒淫无道,最终丧失天命、丢掉天下。
周朝建立后,统治者充分意识到道德对维护政权长治久安的重大意义,被尊为儒学奠基人的周公,就经常引用先代经验教训,教导周成王、众大臣以先圣为榜样,勤修道德;整个统治阶层也逐渐形成了“敬天保民”、以德配天的治国方略,并在此基础上稳固、完善了宗法制,建立起一套秩序分明、等级森严的统治秩序。
到了春秋晚期,周王朝几乎彻底失去了对诸侯的掌控,战争频繁、社会动荡。经过分析与思考,孔子认为,混乱的根源在于宗法制度的崩溃;如果所有人都重拾周礼、君臣各安其位,实现贵贱有等、上下有序,那么天下将再度稳定,百姓安居乐业。
可见,相对于依靠政治手段,孔子更重视道德、礼制的重要作用。在他看来,假如统治者能做到以德治国,定会得到人民的拥护。
至于儒家的道德核心,可以归结为仁;因此,以德治国的要点就是施行仁政。
什么叫仁?首先,“仁者爱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亲及疏,把对亲人的爱扩展为对同类的爱,最终将实现“天下可运于掌。”
另外,“克己复礼为仁”,克制欲望、让自己的言行符合礼制,也就是我们熟悉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儒家的以德治国,本质上是强调内在自我修养、外在行为规范的一体性,要求帝王、各级官员提升自我修养与行为规范,《礼记》甚至拟定了“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全套政治哲学,为实现大同世界这一完美理想提供了行为原则。
同样是为了解决社会混乱,道家却提出了另一种思路:无为。
在他们看来,社会出现混乱的根源,在于人民拥有了太多的心机和欲望;想要无忧无虑,就要无知无欲。那怎么实现“无欲”?“无为”即可。
老子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欲望不仅是个人的敌人,也是人世间一切罪恶的源头。因此,治国者应该“少私寡欲”,引导人们“无智无欲”,这样迟早就能达到天下大治,即所谓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不过,并不是说不能有任何欲望,正常人都可以可以有欲望,但是不能贪欲、纵欲。
道家无为的理念,理论基础来自“道”。“道”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是自然运行的,它无虚妄、无偏执、无妄为、无思念,也就是本性“无为”。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家主张的“无为而治”,就是通过自然的无为达到“治”的状态。这里所说的“自然”,指的是未加人力干涉的初始状态,它尊重人的本性,实现远胜于人为的奇效;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只要不超出本性的行为,可以统统视为“无为”。
但从本质上而言,道家的主张带有消极、避世的色彩,老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而庄子则声称“绝圣弃知,大盗乃止”,他旗帜鲜明地反对社会进步、主张回归自然。
至于法家,在我们心目中早已形成了“刻薄寡恩”的印象,但实际上这一流派跟儒、道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们知道,那些法家代表人物,大都曾经师从儒学大家。吴起先后跟随曾子、“孔门十哲”之一的卜子夏学习;韩非子、李斯都是荀子的弟子。
与此同时,他们也与道家颇有渊源,申不害“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
这种看似矛盾的关联,实际上体现出儒、道、法之间产生区别的根源——为了实现同样的目的,但因主张不同的方法,才形成了流派之分。
先与儒家比较。儒、法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为了稳固统治、强化君权。但在具体方式上,前者主张通过道德教化,由内至外地让各阶层接受、认可自己的位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样的身份,就该有什么样的行为,不僭越、不违礼,各司其职、各得其所;
虽然也声称要救乱去祸,但相对于兼顾了老百姓的儒家,法家则纯粹是为君主服务的;法家也主张教化,但它的教化并不是儒家倡导的德教,而是简单、粗暴又直接的严刑峻法。通过奖、惩,逼迫人们遵照君主的意志行动,不触犯刑法,个个老老实实、循规蹈矩,自然能实现“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陵弱,众不暴寡”的理想境界。
戏剧的是,孔子梦寐以求的“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状态,经历商鞅变法的秦国真的实现了。
假但法家也许忽略了一个要点:假如在位的是明君,上述逻辑看似毫无问题;但如果是个昏君、暴君身居庙堂呢?历史上这类例子不要太多。
再看看与道家的关联。
韩非子也讲究“道”。《韩非子·主道》:“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韩非强调,君主应效法天地的无私,一切依道法而为。
但显然,他所说的道,不是规律、本性,而是君臣之道、人主之道;也是我们更为熟悉的“术”,顾名思义,指的是各种驾驭大臣、百姓的刑罚、谋略、手段与权术。所以才有了“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的说法。
更为讽刺的是,法家还继承了道家的“无为”、反对进步的主张,可惜却完全变了型。在他们看来,想要无为、消除欲望,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用刑罚打压,“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完全走向了儒家的对立面。
至于说儒、道、法谁的影响力最大,其实很难界定。
在封建历史上,历代统治者几乎都大张旗鼓地标榜自己要学习尧、舜、禹,成为胸怀天下、爱惜子民的有德之君;你要是不仁义、不尊奉孔子,压根就得不到儒生、士人的支持,位子就别想坐得稳;
然而在实际行动中,严刑峻法、帝王权术却大行其道,甚至连那些出身孔门的君主、官员对此也乐此不疲。最为典型的,莫过于三国时奉行仁义的刘备、诸葛,在夺取益州后,他们痛斥刘璋的宽容、暗弱,在蜀地推行严刑峻法,让这里成了他们北伐的大型物资、人员基地;
但道家思想,也是深入我们文明骨髓中的。在政治层面,一旦到了休要休养生息的时期,统治者往往会选择无为而治、垂拱而治;在生活与文化领域,道家的影响力更是无微不至、顽强延续了数千年。
如果非要分个子丑寅某的话,也许就是:入世为儒、出世为道、治世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