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18岁离开家乡,因工作之需,足迹遍及全国各地。在笔者所交往所熟悉的各地各民族各民系妇女中,深感最勤勤恳恳、温柔贤慧、善良宽厚的则是非故乡赣西南乡村的农家女莫属。赣西南是客家民系的重要集聚地之一。关于客家妇女,著名作家冰心就曾说过:“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如果说女人是“真”“善”“美”的化身,那么,世界最“真”“善”“美”的女人,则是非客家女人莫属。在客家地区生活、居住多年的美国传教士罗伯·史密斯(Robert-Smith)在其所著的《中国的客家》(THE KAKKA OF CHINA)一书中也说:“在我所见到的所有民系族群妇女中,最值得赞赏的当推客家妇女。”英国学者爱德尔(E.J.Eitel)在其所著《客家人种志略》、《客家历史纲要》和《中国访问记录》等书中亦称:“客家妇女是中国最优秀的劳动妇女的典型”;“客家人是刚柔相济,既刚毅又仁爱……,这光辉,至少有百分之七十应该属于客家妇女的”。晚清杰出政治家、民俗学者黄遵宪对客家妇女的性情和特点亦有过极精辟的论述:“……客民……其性温文,其俗简朴,而妇女之贤劳,竟为天下各种类之所未有。”“吾行天下者多矣,五洲游其四,二十二行省历其九,未见其有妇女劳动如此者。”
“不缠足”“不束胸”是旧时赣西南乡村妇女的一个突出特征。清代及其之前,妇女缠足在汉族各民系中是个普遍现象,但在赣西南乡村则始终都是个例外。1970年笔者应征于北方地区服兵役,在华北、东北、山东、河南等地的城市及乡村所见到的高龄女性,大多都是缠过足的“小脚女人”。这样的“小脚女人”,笔者年幼时也曾听大人说过,但在家乡生活的十几年却一直未曾见过。因为“不缠足”“不束胸”,所以赣西南乡村妇女的身体发育正常。因为生活在农村,从小就开始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从早忙到黑,极少赋闲玩乐,养成了劳动的习惯。长大之后,体态丰盈、结实、健康,能和男人一样参加各种劳动,进而逐步养成一种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绝无怠惰骄奢之性的特有品质。笔者在赣西南乡村出生和长大,自小就对故乡妇女的辛劳生活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旧时故乡农家妇女既要家事多任,还要下地干农活。每日天刚蒙蒙亮,她们就得起床刷锅淘米煮饭,蒸饭时喂猪、喂鸡鸭,收拾卫生,然后炒菜,等下地干活的家人回家吃饭。吃完早饭后,抓紧时间赶洗全家人昨晚换下来的衣服,然后下地干活或上山伐樵采薪、割烧草。从地里干活或山上采薪、割烧草回来,立马做中午饭。午饭后,男人们或许还能稍息片刻,而女人们则要接着忙一大堆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儿,然后再下地忙活,一直干到天黑。晚饭后通常是剁猪草、煮猪食,或筛米、净米,缝补衣裤,纳鞋底、制鞋等,一直要忙到九、十点钟方能洗漱睡觉。就活儿分类看,在故乡赣西南农村,农田里的活除犁田、耙地等少许农活需由男人做外,其他农活从播种、插秧、耘田、除草、施肥、植保、喷药到收获,无一不是男女一起作业。而大量的家务活包括做饭、洗衣服、上山伐樵采薪割烧草、园地里种菜、家中制米推砻踏碓筛米净米、缝缝补补、制鞋等,男人一般都不介入,完全或主要依赖于女人来完成。因此,昔日赣西南乡村农家妇女,无论是为人女,为人妇,或是为人母,为人太母,都是终日劳作,罕见的勤劳、辛苦,却不以累为苦,从不抱怨,是为天下最勤劳、最辛苦、最能干的人。正所谓“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千万个客家妇女,自有千万种风情,她们温柔贤慧、孝顺长辈、敬重丈夫、疼爱子女的性格也是很典型的,是为故乡赣西南乡村客家最美丽、最令人羡慕的一道风景。昔时的赣西南乡村女性自小就懂得孝悌,把孝顺父母、长辈,友爱兄弟、姐妹看成是自己的本分和义务,做人的准则。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她们都能做到尊老爱幼,即使再苦再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带给父母、长辈和兄弟姐妹特别是幼小的弟弟、妹妹以幸福。故乡赣西南乡村的年轻媳妇们常说,老年人由于所处的时代不同,经历不同,看问题的方式及角度也会有所不同,同年轻人、同晚辈意见不合是可以理解的,是常有的事。这要求做晚辈、做媳妇的对老人、对长辈务必做到不顶撞、不反驳,更不能与其发生争吵。对长辈、老人的不对之处要耐心解释,而不是冷嘲热讽,以维持其形象。如此,是为“顺”。而“孝”的一面,则要求做晚辈、做媳妇的应对老人、长辈的生活给予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顾,日常多和老人、长辈聊聊天、说说话,以驱除老人、长辈的孤独与寂寞感。孝顺、尊老,是旧时家乡赣西南乡村年轻媳妇们的普遍美德。尊重和顺从自己的丈夫,是故乡赣西南乡村已婚妇女的另一突出之处。在她们的心目中,丈夫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家庭中的顶梁柱、主心骨,既为夫妻,就应该全力支持、理解丈夫的事业。丈夫外出,做妻子的就应该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独挡一面,照顾好家中的老小,并坚贞自守,等待丈夫的归来。丈夫碰到事业上和家庭生活维系的困难时,做妻子的也应主动为丈夫分忧、出主意、想办法。丈夫处于危急关头时,做妻子的更应挺身而出,为丈夫分摊压力,在精神上给丈夫以支持。日常生活中,妻子应给丈夫以体贴,照顾好丈夫的饮食起居,对于丈夫的过错,做妻子的应予以必要的忍让、宽容,尽可能地顾全丈夫的面子,不戳伤其自尊心,让其在自省中认识自己的错误。日本学者山口县造在其著《客家与中国革命》一书说:“日本女人以温柔顺从著称于世,而客家妇女亦毫无逊色。……日本妇女的温柔顺从,是病态,因为她们的生活,须靠男子,不能不藉此求怜固宠;而客家妇女的温柔顺从则是健康的,因为她们都能独立生活,她们这样做,纯然是真挚的爱,和传统的对丈夫的崇敬……”。故乡赣西南乡村妇女为了保护家庭中的台柱子,对丈夫体贴、支持、理解,以至宽容、忍让、协调,在和洽上下功夫,是故乡赣西南乡村婚姻比较稳固的重要原因之一。赣西南乡村妇女对于子女的疼爱和教养更是无不禅精竭力。在食品匮乏、单一的旧时代,赣西南乡村的母亲们为使幼儿能够得到更好的营养,常拖长喂奶期,以至有的孩子三四岁了还跪着吃奶。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读更多的书,母亲们平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通过家庭种养殖、出售土特产品和担柴担草(烧草)赴墟出售等途径努力挣钱,以支持子女的上学费用。故乡赣西南乡村教育得以发展、延续,也是同这里的妇女们的辛勤劳动及其血汗交换之所得分不开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赣西南乡村母亲对儿女的疼爱之情还突出地表现在年轻丧夫的少妇少妻身上。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先秦时代,寡妇改嫁,极其普遍。《诗经·小雅》就有“不思旧姻,求尔新特”之诗句,足见当时寡妇再嫁,合乎时俗。尽管秦始皇倡表贞节,汉帝为倡守寡者而赐贞妇顺女帛,隋文帝更是令“九品以上妻五品以上妾、夫亡不得改嫁”,但在宋代程颐、朱熹理学出现之前,无论是皇室、官宦,还是百姓,寡妇改嫁仍属正常。后因程朱理学将儒学礼教、烈女节妇观竭力灌输至民间,加上宋王室的推波助澜,用舆论道德倡导守寡,寡妇再嫁遂成为耻事。明清两代是程朱理学泛滥毒害最重的朝代,“妇人从一而终”成为天经地义的社会规范。辛亥革命后,社会开始提倡寡妇改嫁,随之,民国政府制定了保护妇女权益的法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颁布的《婚姻法》,更是为妇女的婚姻自主提供了法律依据,旧时的“妇女守寡”陋习逐渐被废除。但在赣西南乡村,丧偶妇女的守寡现象至今仍随处可见。今时丧偶妇人守寡与传统的贞节观念并无关联,而是出于对其已生子女的疼爱,生怕再婚后对孩子带来伤害。这些为孩子而选择寡居的丧偶妇女,既要抚养儿女、操持生计,还得忍受漫长的孤寂,承受着生活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实为“妇典母范”。这样的“妇典母范”,笔者家所在的小岭村就曾有过不少,如铜锣湾张为稂配偶萧贱秀、大仚里张品明媳妇康年香等。萧贱秀,原籍龙勾乡寺里村背田,民国癸酉年(公元1933年)生,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8年)冬嫁于铜锣湾张为稂为妻。婚后连生四子,长子张金兰,次子东石(幼时夭折),三子张金昱,四子张金和。1958年农历八月张为稂因病撒手西去,扔下年仅25岁的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最大的孩子仅10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丧偶后的萧氏未选择再婚,而是在既无家庭积蓄及任何增殖家产,又无老人、亲人帮衬的困难条件下,靠着自己及大孩子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和有限的家庭养殖业所形成的微薄收入,艰难地支撑着一家四口的基本生活。萧氏的含辛茹苦,带来了满意的结果。三个孩子在母亲的抚育下慢慢长大,成年后,长子张金兰、季子张金昱相继应征服役,成为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退役回乡后凭着自己的努力成家立业。四子张金和在家务农,也家业有成。晚年的萧贱秀,孙辈绕膝,享尽天伦之乐。2002年萧氏无疾而终,享年70岁。康年香,本村陈坑口人,公元1974年生人,1994年嫁于大仚里张品明为妻。张品明幼年丧父,家贫如洗。俩人婚后于1995和1997年连降二子。2004年,张品明因病抛下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两个孩子撒手而去。年仅30岁的康年香为了两个幼小的孩子既当妈又当爹地守着这个残缺不全的家,靠着管理丈夫留下的一块小小的脐橙园和偶尔在村里做零工所形成的微薄收入维持一家三口的基本生计需求。如今,兄弟俩都已成年,老大张清禄在家务农,偶尔外出务工。老二张清全于江西工业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经济管理系会计专业毕业后,供职于城镇工商企业,有着较为稳定的经济收入。在小岭,“妇典母范”的另一种表现,是年轻丧夫的少妇少妻选择再婚,为孩子计以不拆散原有家庭为前提,要求夫到妇家,共同抚养前夫的孩子,而不是带孩子改嫁。如陈坑口刘焕章妻吴美英,大仚里张品禄配偶谢秀英等,就是这样一类“妇典母范”的代表。吴美英,原籍岭背龙勾乡寺里村,民国己卯年(公元1939年)生,1955年嫁于陈坑口刘焕章为妻。婚后连生三子。1965年农历二月刘焕章因病抛下年迈的老母吴氏和年仅26岁的妻子及幼小的三个儿子撒手西去。是年,三个孩子最大的仅7岁,最小的才2岁。1967年婆婆吴氏去世,为减轻独自抚养孩子的沉重负担,找个伴侣作分摊,吴美英选择再婚。婚后夫妇俩分居两地,自己带着孩子守着原有的家,丈夫则在老家和妻子家两边走,一边照顾其父母和抚养婚后与妻子生的子女,一边帮衬妻子抚养其与前夫的原有孩子。吴美英一直到自己与前夫的孩子都结婚成家了,才到后任丈夫家与丈夫生活在一起。为孩子的责任使然,真是用心良苦,历尽磨难。谢秀英,本村谢屋人,公元1944年生,豆蔻年华之后的及笄之年(16虚岁)嫁于大仚里张品禄为妻。逾年生长女小梅,翌年又生长男赣生。之后,又连生数胎。至1972年其夫品禄因破伤风病撒手人寰时,年仅28岁的她,即已是有着七个孩子(4男3女)的母亲。是时,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为孩子计,她历尽艰辛,任劳任怨,仍不谋夕,只好再婚,以便和新的丈夫共同抚养她和前夫生养的七个孩子。再婚后,她又为后任丈夫生育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勤劳、俭朴、宽厚、识理的她,和后任丈夫通过辛勤劳作,把家治理得室无弃物,家无闲人,户内洒然,不仅让孩子们衣食无忧,而且还择地盖起了新居。夫妇俩含辛茹苦把九个孩子个个抚养到结婚成家,并帮衬他们把孩子带大。按辈份,谢秀英的前、后任丈夫皆与我同辈,我唤她表嫂。2019年暮春回乡,看到已76岁曾历经生活重负的她,却依然风韵犹存,并不像那个年龄的一般农村老太太那样满脸的疲惫和皱纹,一副沧桑相。我不无好奇地问她:“表嫂,你饱经风霜,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还那么嫩秀(故乡方言:年轻),有何妙方或感悟?”她笑了笑:“老俵见笑了,都老太太了,还嫩秀?”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那有什么妙方或感悟,年轻时忙些、累些和苦些,为了孩子也没感觉什么。光阴匆匆,忙忙人生,我们都是岁月的过客。人生一杯茶,喝时苦涩,回味起来却有着久久不会退去的余香。现在儿女和孙辈们都长大了,没什么心思了。回想起来,年轻时的付出,苦些、累些,还是很值得的。”一个母亲的心声。没想到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山乡村妇竟还能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语。这就是我的乡亲。
(中老年人历经的生活磨砺,人生沉淀,把爱都给了自己的子女,唯独没有对自己的爱。这就是中国中老年人生的真实写照。谢秀英和其四子张清斌在一起。)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90后和00后们,在他们面临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重担,面临油盐柴米酱醋茶和养老育儿的家庭责任时是怎样想的,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要说的是,任何人都一样,你只有走完必须走的路,才能过你想过的生活。有的路,你必须走,即使是一个人也要走。舍此,你别无选择。客家是唯一一个不以地域命名的民系,是世界上分布范围广阔、影响深远的民系之一 。客家这一称谓源于东晋南北朝时期的给客制度及唐宋时期的客户制度。移民入籍者皆编入客籍,而客籍人遂称为客家人。作者简介:朱乐尧,江西南康人,1952年7月生。1970年冬应征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某部服役,1978年高考后带军职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习。1982年7月毕业后,到辽宁财经学院(今东北财经大学)任教,从事农业、农村经济和经济学教学与研究工作,1983年5月退出现役。先后发表农业、农村经济和经济学研究论文200多篇,出版《经济学通论》、《回归农业》、《环城农业》、《走向明天的国有企业》、《区域经济的组织与管理》、《产业配置经济学导论》、《关贸总协定概要》等专著13种。近年转向文化休闲类读物写作,已完成《故乡记忆——并不只是发生在赣西南一个小山村里的故事》一书创作。自2021年起开始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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