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内蒙古|陈伟一:周老太和她的双耳陶罐
原创作者:陈伟一|内蒙古阿拉善盟《周老太和她的双耳陶罐》
我小时候嘴馋爱吃冰糖,家里的吃光了,便到周老太家去要。周老太是村里的五保户,独居在三面断墙围着的土窑里。周老太有六个女儿,但都已远嫁。女儿们有时会轮着来陪她住几天,更多的时候只寄些东西来,有点心、饼干、冰糖,还有糖水罐头。点心、饼干放不住,周老太又少牙,便早早施舍给平日里照应她的邻人们。冰糖横竖是能放住的,也能含嘴里解闷儿,周老太攒下了好几罐头瓶。我亲眼看见周老太把那些罐头瓶藏在炕上大红色的板箱里,板箱平时上着锁。我老扒在断墙的一处豁口上向着周老太的窑洞大声喊“太太,给我吃个糖。”太太是按村里人的辈分叫的,但她不是我爷爷的母亲,和我们一点也不沾亲带故。若只喊一遍,周老太根本听不见,她耳朵聋,得多喊两遍才行。我又继续大声喊“太太,太太,给我吃个糖。”我指甲抠着将要脱落的墙皮像只打鸣的公鸡喊呀喊,终于,一对生锈的铜门环摇晃撞击,窑洞上那两扇旧木门从里往外慢慢被推开。周老太先是顶着一头稀疏花白头发往外照,见是我,便拄个拐棍驼腰塌背从门里颤巍巍出来。周老太踏着碎步的小脚从门前的三节青石台阶上走下时,我用眼睛死死盯着,真怕她一不小心会摔倒在光秃秃的土院里,那样,我就再也吃不上她的冰糖了。周老太腰间老藏着一个已分不清花色的旧手绢,那些白花花的碎冰糖就严严实实包在手绢里。没等手绢的四角被周老太打开,我早已溜下墙头,把拱着的黝黑的右手向上一翻,然后很自然得伸到周老太面前,双眼带着期盼望向她满是皱纹的脸。周老太拄着拐棍往我跟前凑了凑,把拐杖立在腰间,然后小心翼翼打开手绢,再抓起一小撮碎冰糖刚要放到我手心,她的手却在半空里顿住,又将碎冰糖放回去一些。即便这样,我仍然满心欢喜,就像某个下雪天的雪片落在我手心里一样的欢喜。当周老太用手抚摸我小脸蛋并在嘴里“呜呜”说着什么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背布满了青筋和黑色斑点。但那只手让我感觉不到一点儿粗糙,而是感到一种难以表达的细腻的暖意,有点让我想起我的奶奶。那时候我年纪小,大概六七岁的样子,身体经不起折腾。家人也不指望我能干点什么,就让我在家好好呆着,不要到处害人给他们添麻烦。家里的铁门总拦不住我,趁他们去地里干活的功夫,我从铁栅栏里偷偷钻出去,因为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了。冰糖、白糖、黑糖、麦乳精买回来没几天就被我扫荡一空。吃到周老太冰糖的不止我一个。那些年纪比我大身体比我壮的孩子吃到的更多,而且还是一整块,不像我吃到的只是被周老太用擀面杖敲碎的冰糖渣子。我有点心不甘。但我知道,周老太是不可能轻易赏给我一整块冰糖吃的。周老太虽然是五保户,拢火做饭、煨炕取暖都是自己来。这些活不费力气,而且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但有一件事是周老太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那就是挑水。那时候村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水井和水窖,人的吃用全靠山坳里一口甜水泉。幸亏那口泉眼终年流畅,而且泉水碧清见底,但终究抵不过人多。甜水泉动不动就被舀个底朝天,山涧泛出的水又细如麦秆,想吃水就得花时间等。大人们要下地干活,这种事往往就轮给守家的小孩。周老太别看年纪大,却十分爱干净,总喜欢洗洗涮涮,家里被她拾掇得比新媳妇的房子还要亮堂,因此很费水。周老太的窑洞地上摆着两口粗陶小水缸,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一口缸装甜水,一口缸装咸水,缸口都用木盖盖着,还苫着一块花布。缸里的水一部分是邻人帮忙送的,而大部分是贪吃的孩子抬回来的。我那些天一只盯着周老太的冰糖,琢磨着怎么能多吃点,想来想去这事我一个人完不成,得找个帮手。问题是去哪里找帮手了,大点的人家瞧不上我,小点的我又看不上他。更麻烦的是,那个挑水桶又大又长,假如我和别人抬,又假如我走在后面,那我根本看不见脚下的路,那样就容易翻跟头,而我又不喜欢走在前面,因为跳着水往回走的时候全是下坡,走在前面要吃亏。有一回,我看见周老太用块干净的布擦一只陶罐。那种陶罐在我们村很常见,陶罐的口沿处有两只对称的耳朵,耳朵中间一般有孔。不过,周老太的那只陶罐看起来质地明显要好得多,但在我眼里,那仅是一只家家都有并不稀奇的陶罐。我现在记不大清楚当时的想法,只记得我对周老太说“把罐给我,我帮你背趟水。”我这样说是很有把握的。因为那只罐看起来不大,背在我身上正合适,就像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制的小背篓。没想到周老太摇摇头,嘴里“呜呜”地说着些什么,总之,她拒绝了我。这倒没有伤我的自尊心。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尊心是个什么物件。我贼心不死。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我甩开膀子在周老太的院里翻了十几个跟头。那些跟头尽管不怎么漂亮,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屁股都着了地,但我在一个顽固而又近乎小气的老太面前炫足了男子汉的力量。我甚至将墙外的半块土砖搬到断墙的豁口处。这样一来,我不但展示了自己有可能成为武生的天赋,而且我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瓦匠。周老太终于被打动了。我其实不知道周老太是被打动居多还是被纠缠居多,反正,周老太最后向我笑眯眯招招手,给了我那只陶罐。我又在周老太的指挥下从窑洞一只发黄的木箱里翻出来一根尼龙绳,系在陶罐的耳朵上。我当时背着那只陶罐上坡的时候,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那些比我壮实的小孩们簇拥着我,就像是观看一个大人物的出场。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周老太居然能让我去给她背水,这样一来,我分到的冰糖要比他们抬水得来的多。说实话,我往山上走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气喘吁吁了。但当我回过头望向村口时,我看见了小伙伴们关注我的目光,虽然有妒忌的成分,但我毫不犹豫的认为,那些目光更多得是担心和鼓励。回来的路更难走。本来我就细皮嫩肉,在家里也从来不干活,那根带刺的尼龙绳不停地在我手里往下滑,陶罐也跟着往下坠。但我不敢松手,怕陶罐着地后就会破掉。我坚持认为我有能耐把这只罐里的水一滴不漏得背回家。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想到了周老太罐头瓶里整块的冰糖。夕阳西下时,我终于到了周老太的院里。但我手里除了一根尼龙绳和陶罐碎片,剩下的只是久久不能给抹去的忏悔。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周老太。没过多久,周老太就无常了。下葬的时候,那些碎掉的陶罐也被埋进坟里。等到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只陶罐是周老太的老伴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周老太如果不哑的话,我肯定记得最后他见到我时那些“呜呜”声所要表达的含义。
作者简介陈伟一,八零后,法学学士。文学、书法爱好者。以纯文学忠实拥趸而自居,以着三两字为乐趣。现为内蒙古哈伦能源热电厂电网专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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