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之路:上古西东文化交流概说

提要:青铜之路与丝绸之路是一对相辅相成的概念。青铜之路活跃于夏商周三代,几乎没有文字记载,主要是由西向东传播青铜与游牧文化。丝绸之路繁忙于汉唐宋元时代,史不绝书,主要是由东向西传播丝绸与定居农业文化。两者先后相继而方向相反,可以说是青铜之路诱发了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取代了青铜之路。研究表明青铜技术的传播并不是孤立的现象,而与羊、羊毛、牛、牛奶、马、马车等技术的传播密切相关。青铜之路将欧洲和东亚纳入了以西亚为中心的古代世界体系,丝绸之路又加强了东亚与西亚、欧洲的联系。只有将丝绸之路与青铜之路相结合才能全面系统地理解欧亚大陆文化的形成及其相互交流与互动的历程。

一、引言

李希霍芬提出丝绸之路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共鸣,已成为世界历史的核心概念之一[[1]]。有关丝绸之路的研究方兴未艾,秦汉以降东西方的物质、技术与文化交流已有较清楚的认识,[[2]]但是上古西东人口迁徙和文化交流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李约瑟等对古代中国的科学与文明进行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研究,发现从汉到宋千余年间中国是地球上社会经济最繁荣、科学技术最发达的地区,丝绸之路上传播的不只是丝绸、陶瓷、茶叶等物品,还有四大发明等技术观念[[3]]。到了近代欧洲开始领先世界,丝绸之路逐渐荒废,各种先进的技术通过海路传到中国,其中包括改进了的造纸术、印刷术、炸药和指南针。

考古发现和研究表明公元前2-3千年欧亚大陆存在着广泛的文化交流。西亚或近东对欧洲的巨大影响已举世公认,对东亚的影响仍处于扑朔迷离之中。李济认为所有伟大文明都是文化接触的结果,殷商文化是一个多方面的综合体,融汇了很多不同的文化源流,但他并没有明确指出哪些文化是本土起源哪些是外来的[[4]]。他在最后一次公开演讲的结尾处谨慎地指出:“商人的殉葬习惯恐怕不是中国自己的习惯;我疑惑这是与两河流域接触的结果。两河流域远在比商朝早二千年就有杀人殉葬的情形;并且所有铜器时代的文化都有杀人殉葬的事,例如墨西哥如此,早期希腊如此,米索不达米亚如此,埃及也如此。……假如青铜器没有发明,我怀疑杀人殉葬的有这么大的规模;因为人们那个时候有了青铜刀,砍人容易,结果杀人就如杀一头猪或一头羊一样;杀人殉葬也就是人类发明了利器以后也发明了自己杀自己。”[[5]]

如果杀人殉葬之风来自西亚,那么青铜技术也就不太可能是东亚的发明。因此,本文试图以青铜之路为题概述丝绸之路开通之前即上古欧亚大陆、特别是西亚与东亚之间的文化交流。研究表明青铜技术的传播并不是孤立的现象,而与羊、羊毛、牛、牛奶、马、马车等技术的传播密切相关。为方便起见,特从四个方面分别论述。殊途同归,此道不孤,青铜之路依稀可见。

二、青铜技术与青铜器

青铜时代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关键时代,但不同地区进入青铜时代有早晚之分。西亚早在五千年前已进入青铜时代,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上千年的铜石并用或红铜时代,表明由新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过渡是缓慢而艰难的。东亚大约四千年前才进入青铜时代,龙山文化和仰韶文化遗址中有零星铜器出土,但不足以表明东亚进入了铜石并用时代。古墓沟文化、四坝文化、齐家文化、朱开沟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和二里头文化遗址中出土了大量青铜器才标志着东亚进入了青铜时代。商周之际东亚青铜文化达到鼎盛时期,西亚赫梯王国已进入铁器时代。虽有一二千年的时间差,西亚东亚之间相距近万公里,青铜技术的传播这一复杂的人文历史过程并不是一目了然的。泰列克特等早就明确指出金属冶炼技术公元前2000年左右经高加索或伊朗传入东亚[6],国内仍有学者坚信和假定中原是青铜文化的起源地之一[7]。

世界冶金史大事记[8]

公元前9000:已知最早的锻打

公元前3200,(美索不达美亚)最早的铸件“红铜青蛙”

公元前3000-2500,(近东)发明失蜡法,铸造小件物品

公元前3000,发明石范铸造武器和工具

公元前1500,(近东)锻打铁制品

公元前600,(中国)铸铁制品

公元前233,(中国)铸造铁犁铧

安诺、纳马兹加、阿凡纳谢沃、安德罗诺沃、古墓沟、四坝、齐家、朱开沟、夏家店、二里头文化遗址就像一组坚实的桥墩,如果充分考虑到游牧民的桥梁作用,我们就会发现丝绸之路开通之前早已存在一条青铜之路。

青铜冶炼和铸造是高度复杂的技术活动,不可能是一人一时一地完成,有一个不断完善和改进的过程,是众人协作的结果。在旧大陆不大可能有两个独立的起源[9],尽管有人坚持巴尔干[10](Balkans)和伊比利亚[11](Iberian)半岛是冶金术的独立发源地。冶金术的具体起源地还难以确定。巴尔干到安纳托利亚一带早在7000年前已开始冶金实践,5000年前已发明范铸法和失蜡法,不同比例的砷青铜、锡青铜、铅青铜或铅锡青铜也相继发明。也就是说4000年前西亚已进入青铜时代的鼎盛时期,主要的青铜冶铸技术均已发明,并对周围世界产生了重大影响[12]。

安诺文化(Anau Culture)是中亚铜石并用时代文化,纳马兹加(Nomazga IV-VI culture)文化、竖穴墓文化(Pit Tomb Culture)、洞室墓文化(Cata combs Culture )、阿凡纳谢沃文化(Afanasievo Culture)、安德罗诺沃文化(Andronovo Culture)标志着中亚及其附近地区4000年前左右进入了青铜时代[13]。常见的青铜器是刀子、凿、针、锥、耳环、指环、斧、剑、头盔、镞、镜、马衔等[14]。这些文化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畜牧业和父权日益发展和膨涨,而种植业和母权相对萎缩。金芭坦丝将其中畜牧业和父权占明显优势的文化称为库尔干文化,认为是原始欧印人孕育了游牧文化,并且改变了欧洲和其他地区的社会进程和文化格局[15]。

西北,特别是新疆地区青铜时代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填补了青铜冶铸技术由西向东传播的空白[16]。古墓沟文化遗址[17]的发掘和研究表明大约四千年前新疆部分地区已进入青铜时代[18],且与中亚、西亚、中原均有联系[19]。梅建军等认为安德罗诺沃文化在欧亚大陆青铜文化传播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对新疆青铜文化的影响是明显的[20]。库兹美娜指出是欧亚大草原的牧羊人创造和传播了安德罗诺沃和塔里木盆地的青铜文化[21]。

新疆地区与甘肃地区青铜文化的联系亦异常密切[22]。四坝文化[23]、齐家文化[24]、朱开沟文化[25]是青铜文化由西北向西南、东北、中原传播的中继站。三星堆[26]、大甸子[27]、二里头[28]遗址的青铜器可能是本地制造的,但亦是文化传播的结果,上述地区不太可能是冶金术的起源地。

中原,特别是夏商统治的中心地区缺铅少锡,铜锭亦来是周边。二里头,二里岗和殷墟都只是青铜的铸造中心,原料主要来自江西瑞昌铜岭、湖北大冶铜绿山、湖南、河北、辽宁[29],或来自山西中条山[30],云南[31]和四川[32]。

车马具、兵器、动物纹青铜器广泛分布于欧亚大草原及其附近地区,一般认为是游牧文化的体现,西方学者多称之为斯基泰式青铜器。田广金等认为这些青铜器是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的代表性器物,可以称之为鄂尔多斯式青铜器[33],它们渊源于朱开沟文化[34]。林沄发现这些青铜器多见于鄂尔多斯以外,称之为北方系青铜器,指出不同的成分有不同的来源,其中短剑可能来自古代伊朗或西亚[35]。乌恩称之为北方青铜器,同意管銎斧、管銎戈源自西亚,并提醒大家不要低估欧亚大陆草原诸游牧或半游牧民族在沟通东西文化方面所起的积极作用[36]。他认为称之为“鄂尔多斯式青铜器”是不确切的,称之为“斯基泰式青铜器”更是错误的[37]。最近林沄又号召破除把北方系青铜器和游牧文化等量齐观的过时偏见[38]。

其实此类青铜器内容繁杂,功能多样,不可能起源于一时一地,并因时因地而变,是游牧社会不断发展和吸收的结果。它们和中国古代北方民族关系固然密切[39],但起源于中国北方的青铜器并不多见。

车马具与骑马驾车技术同步传播,欧亚草原常见车马具大同而小异,北方地区发明和改进青铜车马具的可能性不大。高效挽具胸带和套包子是罕见的例外[40]。

所谓动物纹(Animal style)是一个模糊而又包罗万象的概念,绝大多数是青铜制品,亦有部分金、银、铁、玉、石、骨制品,但表现的大都是游牧民偏爱的形象。从工艺角度考察可以分为透雕、浮雕和圆雕,都不是游牧民所擅长的手艺。这些体现游牧风格的动物纹饰大都是游牧民强迫或雇用手工艺人制造的。

鹿石、岩画和墓葬发掘均表明游牧民有系带的传统。他们习惯将武器或生活用具挂在腰带上。腰带上的装饰日益丰富,有的整个腰带都布满了带饰,或者说由带饰组成了完整的腰带。带饰,俗称“西蕃片” ,是动物纹饰的主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北方有大批出土[41]。春秋战国之际系带之风盛行中原,带上亦系挂刀、剑、印章等物。系带和带钩争奇斗妍,层出不穷[42]。“带不厌新,钩不厌旧”[43];“满堂之坐,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44]。带钩成了时尚或身份的象征,其实用功能逐渐被人遗忘。

刀、剑、斧、弓、箭、盔、甲、套索是游牧民的主要兵器,其实只有套索是游牧民特有的武器,其他均是定居民的发明,并且一直在共用。青铜刀、剑、斧、镞、盔、甲广泛分布于欧亚大陆,且大同小异,与青铜技术的起源和传播密切相关,提高了游牧民的战斗力,促使游牧民走上了军事化的道路,从而将青铜兵器传播到了遥远的地方。限于篇幅,仅以剑为例说明青铜兵器大致的传播过程。

青铜短剑是古代游牧武士随身携带的武器,广泛分布于欧亚大陆,其中西亚和中亚的短剑较为古朴[45],东亚的剑种类繁多,且异常精致[46]。一般认为柳叶剑或偏颈剑为众剑之祖,其具体的起源地还难以确定,不太可能起源于东亚。林梅村将考古学与语言学相结合论证了中国佩剑之俗起于西北游牧民,而青铜剑在商周之际传入中国北方草原、巴蜀地区和中原与印欧人在东方的活动有关。“丝绸之路流行的17种古代东方语言或方言中的'剑’无一例外都源于古印欧语。古代印欧人最初是游牧民……公元前1500年前后,欧亚草原的古代游牧部落不断分化,并向四方迁徙,史称'雅利安人大迁徙’”[47]。剑在古代汉语中又称径路或轻吕,显然亦是外来词。汉代匈奴将径路神当作九天神之一,是战神的代名词,在汉匈交叠的地区曾有祭祀剑神的寺庙[48]。《汉书·地理志》云:“云阳有休屠金人及径路神祠三所”。这是古代波斯和斯基泰人剑崇拜文化的延续。

青铜镜是不属于“游牧三要素”的一种特殊青铜器,亦广泛分布于欧亚大陆,中原较早的铜镜见于殷墟妇好墓,可能源于齐家文化。宋新潮曾谨慎地指出以水鉴容是中原农业民族传统映像方式,用金属铸造镜子则可能首先为西北游牧民族所发明,殷商时期铸镜照容才传入中原,直到春秋以前在中原地区尚未流行[49]。其实,铜镜也是巫师或萨满的法器,齐家文化遗址出土的铜镜只不过是中亚或西亚铜镜的翻版而已。二里头文化铜镜的十字纹和齐家文化铜镜的七角星几何纹正是巴克特利亚青铜文明的典型标志[50]。

中原虽然不是冶金术的起源地和冶炼中心,在青铜铸造方面还是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在工艺美术方面有独到之处。青铜鼎、鬲、爵[51],戈[52]等是东亚人偏爱的器物,罕见于他处,很可能是东亚的创造。广泛分布于欧亚大草原的青铜鍑亦可能源于中原,被认为是马具、野兽纹、兵器三大特征之外的第四个反映游牧文化的显著特征[53]。东亚为游牧生活方式的完善作出了贡献。铜铃演变成了铎和钟,并对朝鲜和日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铜铎文化圈[54]和钟文化[55]。戈和戟是东亚特有的兵器,戈亦可能是夏人的标志性器物[56],主要分布于中原,西方人称之为中国戈戟(Chinese Ko-halberd)[57]。

总之,从技术史的角度考察,无论红铜冶炼、范铸法、失蜡法还是砷青铜、锡青铜、铅青铜、锡铅青铜都是西亚早于东亚。而且铜以外的其他金属如金、银、铁等冶炼东亚亦不早于西亚[58]。泰列克特等主张的青铜冶炼铸造技术由西向东传播的假说仍未遇到有力的反证。但是从器物类型考察,青铜鼎、鬲、戈、戟、爵等颇具东方特色,很可能是东亚的创作,并有反向传播的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游牧民起了桥梁作用,并且从中充实和改进了自己技术装备。青铜冶炼和铸造是定居者的事业,不可能在马背上进行。因此游牧民只是传播了青铜文化,并且巧妙地利用了青铜器,完善了游牧生活方式,走上了游牧军事化的道路。

因此,公元前2000年左右,西亚、中亚、东亚之间存在一条西东文化交流的青铜之路。青铜之路上传播的不止是青铜技术和青铜器,而且包括众多的技术和观念,比如牛、马、羊及相关技术。

三、羊与羊毛

羊是草原游牧民的衣食之源,包括生物学上两个不同的物种山羊(Capra hircus)和绵羊(Ovis aries)。山羊和绵羊都是喜欢群居和容易驯化的动物,经常被混合放养。绵羊吃草跑得快,俗称跑青;山羊吃得仔细,几乎无所不吃,还喜欢拔草根,啃树皮,对草原的破坏较严重。

生物学研究表明山羊是所有主要家养动物中变异最少的动物。全世界所有的山羊形态非常相似,基因差异亦很小[59]。这不仅表明其有共同的祖先,而且很少生殖隔离形成独具特色的地方品种。绵羊的地方品种较多,外形差异较大,但同样具有共同的祖先。驯化地理学研究表明绵羊、山羊和犬一样(尽管狗的最早驯化地还不清楚)不仅是最早的驯化动物,而且是分布最广的动物[60]。羊适应能力强,能提供肉、皮、奶、毛,在人类迁徙、殖民、商业活动中起了重要作用[61]。

山羊和绵羊骨骼经常同时出现在西亚新石器时代遗址中。位于伊拉克和伊朗之间的扎格罗斯(Zagros)山脉及其附近地区可能是山羊和绵羊的最早驯化地。1960年Solocki夫妇在扎格罗斯山脉北端发现了距今一万年以前的萨威·克米(Zawi Chemi)野营地遗址;后来又发现了距此四公里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洞穴遗址沙尼达(Shanidar),其中BI层与萨威·克米B层时代相当,文化相同。由此推断沙尼达洞穴是当时狩猎采集者冬天的住所,他们夏天到萨威·克米营地生活,并开始了种植和驯养动物的活动[62]。帕金斯从中发现了绵羊和山羊的骨骼,并鉴定为最早的驯养动物,C14断定为公元前8935±300年[63]。

类似的野营地、洞穴遗址和动物骨骼不是孤立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丹麦考古队与伊朗考古协会合作在扎格罗斯山脉南端霍来兰山谷(Holailan Valley)发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和新石器时代早期的七处洞穴文化和八处野营地遗址,绵羊和山羊是仅有的两种家畜,C14年代为公元前6460±200[64]。帕金斯对西亚家养动物的起源作了总结,指出绵羊和山羊是当地最早的驯养动物,牛、猪、狗次之[65]。最近Zeder和Hesse对扎格罗斯山脉南端的甘兹·达列赫(Ganj Dareh)和阿里·库什(Ali Kosh)出土的山羊骨骼进行了重新研究,进一步确证西亚大约在一万年前已经放养山羊了[66]。

东亚养羊与西亚相比大约晚了五千年。在数百处经科学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大约有四十处出土过羊骨或陶羊头[67]。“目前已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存中都没有羊的骨骸。磁山的动物群中没有羊,裴李岗也没有发现羊骨,只有陶制的羊头,但造型简单,羊角粗大,形状似野盘羊的角,不大可能是家羊,西安半坡的绵羊(Ovis sp)标本很少,不能确定是家羊”[68]。兴隆洼文化和大地湾大化遗址中也未发现羊骨。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出土的陶羊头表现的既不是绵羊,也不是山羊,而可能是苏门羚。苏门羚(Capricornis sumatraensis)是河姆渡遗址出土的61种动物中唯一的羊亚科动物[69]。位于蒙古草原的富河沟门和赵宝沟遗址也未见家羊的骨骼。

在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唯有龙岗寺遗址中羊骨数量可观,其中半坡类型文化层羊骨数量居同期几种家畜之首[70]。遗憾的是至今未见正式的动物考古学报告发表,不知其中多少是山羊,多少是绵羊,抑或全都是野生的羊亚科动物。此外部分红山文化和龙山文化遗址中有少量可疑的羊骨出土,但大多数遗址中并没有羊骨。

青铜时代遗址中出土的山羊和绵羊骨骼才是确凿无疑的家羊[71]。这说明在羊在东亚新石器时代时代混合农业经济中所占比重不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的少量羊骨(如确是山羊或绵羊)只表明羊及其相关技术已传播到东亚,为青铜时代东亚养羊业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进入青铜时代后,从新疆到中原遗址中羊的数量明显增多。在齐家文化和殷墟遗址中均有完整的羊骨骼出土。羊在青铜时代人们经济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地位明显增高。到了商代,在西北羌人已以养羊为业,并以此著称。到了周代,中原养羊亦已蔚然成风。《诗·小雅·无羊》:“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新石器时代羊主要是食用,青铜时代羊毛日显重要。目前尚未发现新石器时代的毛织品。进入青铜时代之后,西亚一些遗址中的毛纺轮逐渐增多,剥皮工具却有所减少;山羊和绵羊的比例亦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这意味着羊毛逐渐成了重要的纺织或编织原料。大约公元前1000年西亚发明了铁制羊毛剪,加速了对羊毛的开发利用。巴比伦帝国羊毛、谷物、油并立为三大物产;古希腊亦以绵羊、油橄榄、小麦为主要产品。羊是财富的象征,羊毛被称之为软黄金;金羊毛的故事广为流传。

中国以丝绸和布衣著称,羊毛衫、毛料裤到二十世纪才普及。东亚较早利用羊毛制品的是北方或西北的游牧民。最近在新疆出土了一批青铜时代的毛制品[72],从纺织技术史的角度看,与西亚毛纺织传统一脉相承[73],特别是其中的斜纹织物(Twill)至今在欧洲流行。这表明三千多年以前羊毛与羊毛纺织技术与羊一起传播到了东亚的边缘。

毛料的应用是构成游牧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方面[74]。剪毛、打毛、制毡、纺线、制绳是牧民的日常劳动[75]。不过蒙古草原羊毛与毛织品一直处于自给自足状态,并未形成产业。

岑仲勉早就注意到渠搜是上古东迁的游牧部落[76]。据马雍考证渠搜意为氍(叟毛)毹,是一种毛织品的名称[77]。渠搜可能是一个生产、使用或从事毛制品贸易的部落集团。相传尧、舜、禹、汤时代已有渠搜。《尚书·禹贡·雍州》云:“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史记·夏本记》、《汉书·地理志》中有类似记载。师古曰:“昆仑、析支、渠叟,三国名也。言此诸国皆织皮毛,各得其业,而西方远戎,并就次叙也”。余太山认为渠搜出于少昊,亦译为“允姓”[78]。允姓之戎不止活跃于西域,也可能参与了夏朝的建立。因此,毛制品及毛纺织技术在夏、商、周三代传入东亚是完全可能的。

四、黄牛与牛奶

水牛可能起源于东亚或南亚,而黄牛很可能来自西亚。从河姆渡到兴隆沟,东亚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的牛骨多为水牛骨骼。黄牛与绵羊、山羊生态习性相近,是西亚新石器时代的主要家畜,在东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1]。到了青铜时代,黄牛才在东亚大量出现,据今约4000年的甘肃大何庄遗址[2]、秦魏家遗址[3]齐家文化层中出土的黄牛骨骼是典型代表。黄牛与山羊一样经历了大致相同的驯化和传播过程。

喝人奶是自然,喝畜奶却是文化。另一项与游牧生活方式有关的技术是挤奶(Milking)。西亚和中亚农民新石器时代就已开始挤奶[4],东亚农民至今仍不习惯挤奶,这有生物学和文化上的原因。

动物乳中含有丰富的(约5%)乳糖(Lastose),而乳糖的消化有赖于乳糖酶(Lastase)的参与。大多数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内产生乳糖酶的能力逐渐降低,乃至消失,这种现象称之为乳糖不耐(Lastose intolerance)、乳糖酶缺乏(Lastase-deficient or hypolactasia)或乳糖不吸收(Lactose malabsorption)。乳糖酶缺乏的人饮用新鲜牛奶会出现胃胀、恶心、腹泻等副作用,不仅不能消化乳糖,而且会影响其他营养的吸收。对于具有乳糖酶的人来说,畜奶就是营养丰富的完美食品(Perfect food)。

广泛的调查和研究表明成人乳糖酶缺乏现象在东亚和东南亚高达85-100%,而北欧、澳大利亚、新西兰不到10%,其他地区界于两者之间,中欧20-40%,南欧40-70%,非洲13-90%,印度30-80%[5]。就中国而言,成年人(14—66岁)中汉族92.3%、蒙古族87.9%、哈萨克族76.4%缺乏乳糖酶[6]。人类遗传学研究表明乳糖酶的产生与乳糖酶基因(Lastase gene)有关,是基因点突变(Point mutations)和重组(Recombination)的结果,可分为A、B、C和U四种类型,其中A型与印欧人密切相关[7]。非洲表现出更大的多样性,为人类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假说提供了又一佐证.

早在1970年Simoons提出了一种解释此种现象的文化历史假说(the Culture-Historical Hypothesis)[8]。McCracken亦以此为例来说明文化进化与人类演化逻辑上密不可分[9]。新石器时代西亚和中亚就有了大群的泌乳动物牛、羊、骆驼、马和能够消化乳糖的人群,挤奶实践成为可能。有图像证据表明公元前四千年左右西亚已经开始挤奶。挤奶或奶业(dairying)是谢拉特提出的“第二次产业革命”的重要内容[10],亦是游牧生活方式形成和普及的关键。

东亚新石器时代的主要家畜是猪、狗,是当时居民肉食的主要来源之一[11],都不适合挤奶。到了青铜时代才有大群泌乳动物黄牛、羊、马出现[12],挤奶才有可能。甲骨文、金文中亦有关于挤奶的零星记录。但不难想象试图饮用畜奶的人十有八九会有不愉快的经历。随着中原精耕细作农业的发展,牛、马、羊成群的景象逐渐消失,饮奶习俗一直未能在中原普及。

由此看来,东亚挤奶活动的出现与羊、牛、马的东传大体同步。哈萨克、蒙古、汉族中成年人体内产生乳糖酶者的比例依次降低,表明其与印欧人的亲缘关系或接触与交流程度相应减少。考虑到太平洋中某些从未与印欧人接触过的岛民100%缺乏乳糖酶[13],东亚游牧民和农民均受到过印欧人血缘和文化的影响是明显的。

由于东亚游牧民大都缺乏乳糖酶,不能像大多数印欧人或贝督因人一样以畜奶为生,因此游牧民对农业的依赖较为迫切。另一方面东亚农民并不喜欢畜奶和奶制品,容易鄙视或不重视畜牧业的发展。在欧洲种植业和畜牧业的结合异常紧密,在东亚却出现了明显的分野。乳糖酶的有无不仅是中国与欧洲饮食方式差异的原因之一[14],而且影响了欧亚大陆历史的进程。

五、马、骑马与马车

家马(Equus caballus)的野生祖先主要分布于欧亚草原的西端。乌克兰和哈萨克草原新石器和青铜时代文化遗址中大量马骨的出土显示了从野马到家马的驯化过程。骑马和马车技术可能源于西亚的骑驴和牛车制作技术[1]。

乌克兰德雷夫卡(Dereivka)斯勒得尼斯托格(Sredni Stog)文化遗址出土的马骨曾一度被认为是最早的家马骨骼[2],后来发现作为研究标本的马骨属于斯基泰文化时代。于是考古学家将研究兴趣转移到了时代略晚的波台(Botai)文化遗址。波台位于哈萨克草原北部,是一处特殊的铜石并用时代(公元前3000-3500年)遗址。出土动物骨骼三十余万块,其中99.9%是马骨。安东尼等研究表明,这些马主要是用于食用、祭祀(随葬)和骑乘,至少部分是家马[3]。

野马或家马无疑是新石器和青铜时代欧亚草原西端居民的主要肉食来源之一。安东尼等发现马在当时人们信仰体系中亦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例如位于伏尔加河中游略早于波台文化的khvalynsk文化墓地中出土了牛、羊、马的头骨和趾骨,表明马、牛、羊在死者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4]。这种以“头蹄”随葬的习俗在青铜时代的欧亚草原很流行[5],一直延续到匈牙利人时代[6]。安东尼等坚信马嚼造成马齿磨损可以作为马是否用于骑乘的证据。为此他们专门作了实验,表明行之有效;然后测量了波台遗址出土的19匹三岁以上的足够成熟的马的牙齿,发现了3匹马的5颗牙齿有明显磨损。他们由此推断波台的一些马被用过嚼子,并被骑乘了数百小时[7]。一般认为野马较矮小,高头大马是人工选择的结果。他们还发现波台的马17%高达136-144厘米,与当代美洲印第安人乘骑的马大小相当(130-140cm)。因此他们肯定地指出自从公元前4千纪开始马和牛、羊一样具有类似的经济价值和象征意义。到公元前3500-3000年的波台文化时代,至少部分马已被用于乘骑,并有可能用来追捕野马、放牧牛、羊。

不过,亦有人持保留态度。例如列文认为乘骑必然会导致马脊椎特别是第13-15腰椎变形。她检测了波台遗址出土的41个样本,却没有发现相应的变化。她由此推断波台文化的主人是狩猎采集者,以狩猎野马为主,也许兼营小规模的农业[8]。

在东亚数百处经科学发掘的遗址中从未发现马的骨架,只有零星的马齿或马骨出土,不能确定为家马的遗迹[9],很可能是普氏野马或其它动物的遗物。也就是说,和西亚一样,东亚没有发现四千年前的家马骨骼和其他证据,确凿无疑的家马和马车见于商代[10]。 河南安阳武宜村北地遗址出土马骨架117匹表明商代晚期东亚养马业已初具规模[11]。甲骨文中有“马方”、“多马羌”的记载,指的很可能是以善于养马著称的方国或部落集团。西安老牛坡遗址出土的马骨可为佐证[12]。这意味着西北养马业要早于或盛于中原。

此后三千余年的历史证明中原并不适合于养马。尽管不断引进优良马种,“买马以银,养马以金”,中原从未培育出优良的地方马品种。古称水土不宜,今为生态不适应。马耐寒怕热,特别适应干燥凉爽的欧亚大草原。马一入中原便容易生病,师皇、歧伯、伯乐、宁戚应运而生。唐代《司牧安骥集》和明代《元亨疗马集》是中国人对养马业做出的独特贡献。大量车马坑的发现表明中原确系马的“葬身之地”[13]。绢马贸易,茶马互市等引进了无数马匹,大都郁郁而死。从马的分布来看,中原一直是“贫马”地区[14]。

马车(Chariot)此处特指青铜时代流行于欧亚大陆的一种有辐两轮轻快马拉车,主要用于战争、狩猎、礼仪和比赛,也普遍用来陪葬。这类马车在西亚(主要是安纳托利亚和两河流域)、中亚(主要是乌克兰和哈萨克斯坦草原)和东亚(主要是商、周文化遗址)中均有出土,不仅基本形制相似,而且许多细节相同,充分表明它们有共同的起源,不太可能是独立的发明。

安东尼等主张马车起源于欧亚草原西端[15]。他们的主要根据是辛塔什塔一彼德罗夫卡(Sintashta-petrovka)文化墓葬中出土的14辆车遗物。木质车轮已腐朽,据推测轮径为90厘米,有8-12根轮辐,车舆宽约90厘米,未发现辕和轭的痕迹;其年代约为公元前2100-1700年。

李特尔等仍然坚持真正的马车起源于西亚。早在七十年代他们就系统地研究了车辆的起源和传播,指出无辐车和有辐车均起源于西亚,然后分别传入欧洲、非洲和亚洲的中亚、南亚和东亚[16]。埃及的马车无疑来自西亚,并且可以作为西亚马车的代表。针对辛塔什塔-彼德罗夫卡文化中出土的马车李特尔等指出它们过于原始和简陋,不适于作战和比赛,还不是真正的马拉战车[17]。

鉴于中亚草原和西亚均存在公元前二至三千年的四轮或两轮原始车辆[18],皮格特等提出了一种折衷的看法[19],认为西亚和中亚可能各自独立地发明了马车。与其说是发明,不如说是改进。

从目前出土的早期马车来看,东亚安阳马车可能是最先进的:轮径最大,轨距最宽,车厢最大,时代较晚。孙机[20]、林梅村[21]等曾试图从系驾法和制作工具等方面来论证东亚马车的本地起源。但是东亚没有发现原始的车辆遗物,林已奈夫[22]、夏含夷[23]等明确主张东亚的马车来源于西亚或中亚草原。最近王海成对马车进行了细致的系统考察,指出东亚不具备独立发明马车的基本条件[24]。这意味着青铜时代欧亚大陆有一条沟通东西的“青铜之路”。

李约瑟早就从一种艺术的马姿(现实中不可能)注意到了东西方之间马与马车之联系[26]。古代汉语中有大量印欧语词汇,Lubotsky认为汉语中的车和一些车具名词是吐火罗语借词[27],从而佐证了马车由西向东的传播过程。车的读音在欧亚大陆亦很近似,安东尼等坚信马、四轮车(wagon)和马车与印欧语的传播密切相关[28]。殷墟遗址出土的马和马车无疑源于西方或北方。夏含夷注意到甲骨文中“车”出现于武丁后期,仅十六见,其中至少五次是人名或地名,另外四次似乎来自一次占卜,却至少有十三种不同的写法。他推测这种不稳定的写法表示当时是新近接触马车,正如现代语言中的外语借词的标准化之前有一个即兴变化阶段[29]。很少有证据表明商人在战斗中应用过马车;相反,有众多证据表明他们从西部或北部的敌人手中夺取马车。此外,车的零件如轴、轮、轩、辕、轭、辐、辖等均有车旁,亦表明汉字的创造者先认识整车,后认识车的零件。李家崖文化遗址中马骨和车马器的出土表明鬼方或土方、吉方等西、北方国使用马车不晚于殷商。《小孟鼎》、《师同鼎》、《多友鼎》记录了西周时代戎人使用马车的状况。欧亚草原上众多的车、马岩画亦表明早在青铜时代欧亚之间有一条西东文化交流的“青铜之路”。

骑术与马、车大体同时出现在东亚。石璋如研究了[30]小屯及西北冈两处出土的遗物后指出车上的武士用弓,步行的武士也用弓,甚至骑马的战士也用弓。但弓与车的关系较密切,弓与步兵的关系次之,弓与马的关系又次之。仅M164墓中弓与马同坑出土,但骑射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Goodrich仔细考察了古代中国骑乘与马鞍问题,指出战国时代才有大规模的骑兵队伍,秦汉时代才有使用马鞍的确证,二者均晚于中亚的斯基泰,应该充分考虑草原游牧民对中国骑马文化的影响[31]。叶慈在《马:中国古代史中的一个因素》[32]中指出,汉代以前中国和其北部邻居拥有的是一种矮小的本地土种马,汉武帝时代才从西域大宛等地引进良种马。西域良马和苜蓿的引进又一次促进了东亚养马业的发展。马因人工选育而改良,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中亚养马早于或优于东亚。

“很少有发明像马镫那样简单,而且很少有发明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意义”[33]。马镫加强于人马的结合或共生关系,提高了游牧民族的战斗力。而马镫很有可能是东方的发明[34],在蒙古西征和南征过程中发挥了令人难以想象的作用。马镫是东亚人对骑马术做出的独特贡献之一。

马的驯化确实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Carles Vila等对来自10个不同时代和地方的191匹马的细粒体DNA进行了研究,展示了丰富的遗传多样性,支持家马是多地区或多次驯化的假说[35]。

马是一种很难驯化却容易野化的动物。因此有野马分布的欧亚大草原及其附近地区都有可能参与马的驯化活动。主要分布于东亚或蒙古草原的普氏野马(Equus Przewalskii)与家马染色体数目不同,是一种不可驯化的动物。家马染色体数为2n=64,而普氏野马为2n=66,在生物学上不是一个物种。家马是由主要分布于中亚草原的塔尔潘(tarpan)野马(Equus Caballus Ferus)驯化而来。因此中亚古代居民是较早的驯马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每一匹马都要经过驯服(tamed)才能用于骑乘和拉车。因此,后来东亚居民学会和参与驯马的活动是完全可能的。蒙古草原的一些驯马岩画可为佐证。家马的传播过程亦是驯马技术或风俗的普及过程。驯马一直是游牧民的看家本领。

日本讲谈社10卷本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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