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临刑记

我是翼王石达开,太平军将领,虽然我甘于淡泊,不屑于何种样的称号,但我很喜欢翼这个字,这个字狠好,让人联想到飞翔,我的一生是戎马的一生,也是飞翔的一生。

现在,我感到了李鹏鹏的召唤,因此附体在他身上,说一说我临刑时的感受。众所周知,我为了保全众人性命而投诚后被背信弃义的清军处以凌迟之刑。

就死那天,密云不雨。天光尚暗淡时候,我和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一齐被典狱长从臬台监狱中提出。铁镣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音,触及脚踝,凉冰冰的,我知道,今天就是我们的就死之日。虽是蜀地五月溽热天气,从昨天开始,我却感到一股凉气在脚底蔓延,后来,听人说,在城市外围的邛崃山野,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碎雪……在督署大堂,成都将军完颜崇实与骆秉章坐在中央,合城文武顶戴花翎排列两边。大堂中间设着黄色拜垫,我们三人在其上趺跏而坐。我们都戴着黄缎头巾,黄缎靴褂。和两人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头巾上加饰五色花。崇实语音低低地对我絮说着什么,我昂头怒视,如同一道长虹,使其气沮语塞,他捂住胸口,艰难地喘起气来。骆秉章说,石某今日就戮,为汝想,亦殊值得。计起事以来,蹂躏数省,我方封疆大吏,死汝手者三人。今以一死完结,抑何所恨。我不禁朗声大笑,说道,是俗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生你杀我,安知来世我不杀汝耶。

接着我们被押到三合土院坝内。在刑场,我们被绑缚在十字木椿上——这正是我所喜欢的死亡方式——像临难的基督一般,神圣的光必将冲破黑暗洒在我们身上。细麻绳吃足了水,因此格外结实。人潮汹涌,与尘土混合在一起,嘈杂,像是海浪翻滚。人群像是一条多头的巨蟒,人头从高台、屋顶、树后、平地,以及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冒出来。眼睛分明地看着。我也回视着他们,这些无聊而麻木的乌乌泱泱的看客,宛如沉重而混沌的乌云。

闷热无风,一切都仿如陷在泥淖中间,使人艰于视听。高大的槐树、银杏树默默矗立,蝉声撕破了沉默的空气,回环交叠成一曲阳关,为我们送行。一场狂欢渐次拉开了大幕。

三个因了卯足劲喝下几碗烧刀子酒而脸部猩红散发亚光的刽子手走上来,他们赤裸着上身,一层层如沟壑的赘肉纵横在腹部,着大红裤子,双肩披红。汗珠像是羊群一般散落在躯体的山中。不知怎的,面对九死一生的绝望境地,我竟从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喜悦。我渴望着即将到来的刑罚。

仿佛一个待解剖的标本,被放在实验台上,向人们展示忠勇的价值呵。

午时。我和曾仕和相对着,黄再忠和韦普成相立而对,像四面镜子,或四扇屏风,相互反射出对方的形影,一个意味深长的布局,仿佛象棋里的全士象。刽子手从篓里取出编了号的利刃,先剜额头皮,刀快如风,一丝细细的宛如薄荷宛如芥末的凉意在头顶渲染开来。仿佛将一滴墨滴入水中,勾画出斑斓的墨迹。再用铁抓扯下额皮一大片皮肉,垂贴在眼际。此时,我的灵魂超脱而出,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看着受刑的自己。接着,刽子手取用另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切割双腕。对面的曾仕和文弱不胜痛楚,接连惨呼。我用满含着血的咽喉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已如此,可耳。他遂切唇无声,他忍住了在他身上打游击战的痛楚,紧紧抿着嘴唇,反刍着入骨的痛苦,将惨痛的声音内化进身体的土壤中,身体因之而不住地震颤。对于他而言,剧痛是一座迷宫。

依旧没有一丝风,空气很稠,众人默默,一部疼痛的默片。在这痛楚中,我们一齐在心中默诵洪秀全的《克服困难诏》:“神爷试草桥水深,如何吃粥就变心?不见天兄舍命顶,十字架上血淋漓……”

刽子手手执利刃,一刀刀进逼人身之城,攻伐,屠戮,势如破竹。肉身如风中的罂粟一般发出红色的颤栗。刀影绵长,与骨头相互削斫,铿然有声,或割、或钩、或剜、或挑、或剔、或剐,刀子运行在骨头上,间或溅起细碎的白色骨碴,飞扬,如碎浪。起承转合,仿如一片绝妙的文章,刽子手刀法纯熟,他抱定了孜孜以求的精神,仿如工匠切磋琢磨玉器,捶击刻镂雕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每一次切割,我的头都向后微微一仰,脸上带着蒙昧、幸福而痴迷的表情,是的,我太痴迷于这痛苦,因此愿意以全部的身心去感受。感受每一丝疼痛发出的回声,感受每一滴血点唤起的快乐,我生怕因为麻木而漏掉一丝痛楚的感受。我在刀尖上付出了这一生的感官,享尽了一生的快乐。我在抽搐中,在疯癫中,在痛楚中成为了神圣的天人。百余刀之后,全身如破絮,一片片肉并不完全切断,连缀垂挂着,精细而均匀,像是鱼鳞一般。这无疑是拜骆秉章所赐,他很仔细,像一个帝国的土地测量员,特意派人过来嘱咐满头大汗的刽子手说要使用“鱼鳞剐”。当年在长沙城,他炮毙了我的兄弟西王萧朝贵,那是很不能让他满意的,他的本意就是要使我痛苦而现出惨状,殊不知,这正中我的下怀,我不则一声,轻轻地笑了。一只嗡嗡叫着的翠绿的苍蝇试图分一杯羹,遂停在我的鼻尖,酥痒难耐,我翕动鼻翅,苍蝇盘旋一回,又复落下。

初时流血汩汩,如同河流,人体就是一条立体的江河。刽子手用手撮起早已备好的生石灰,在出血处上细细撒上,灰雾弥漫,散出血腥与石灰混杂的冷酷气味。如同铁经淬火一般,神经与皮肉痛得突突地跳着。噼噼啪啪地,火焰在我的周身燃烧,如千蚁噬身,万蟥吸血,我的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又用烧红的烙铁再细细烫熨一遍创口,周身之血肉宛如被放入绞肉机中搅拌。让人幸福地几近眩晕。我身体的道路全然崩塌,巨大的空洞将我席卷,巨大的牙床咀嚼我,疼痛如一辆马车,不断地向我发起冲撞。一个没有谜底的哑谜。知觉、逻辑、梦幻正悄然离我而去。嗣仅淡血,滴沥在地上,交织成一张苦难的地图。又一时,身体仿佛枯涸的黄河,最后仅滴黄水,人是从黄土中生出来的,死也要还回去,但远隔锋利山丘。河流是潋滟的利刃。回到身体,回到死亡,回到石达开。细细切割一番后,方剁手足,手由腕际,足由膝际剁下。此刻,骨头是发酥的。血如泉涌。继而,刽子手以刀划两乳,像是老师批改不合格的作业一般各作一斜十字形。呈现两块巨大的血疤,仿佛打开两扇门,看见隐秘的细胞与破裂的血管,其实什么都是模糊的,一片蒙蒙的血面。皮肤薄脆,如一面绷紧的鼓面,向下剖开腹鼓,参参作响,像是割开一面幕布,露出里面的脏腑。然后瞄准位置,一刀直刺而下,咚地一声,仿佛乐曲的终结,戳中心脏,心脏先是紧缩一下,接着血脉崩裂,血浪决堤,血液迸射,它们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用尽力气喷薄而出,带着畅快的心曲突破皮囊的囚禁,突破以暴制暴的囚笼,突破专制制度的骨架,不顾一切地向着世界与光明奔流。刽子手慌忙躲开,他们是挡不住的。折断窗框一般的肋骨,取出在其中居住已久的五脏,我那依旧跳动着的红色的心脏,嘣嘣,像是绝望的鸟鸣,在宇宙中经久不息地回响,扩充到一切世界,并成为宇宙。最终方刎头。看啊,我的身体成为刑天,不住地舞动,跳出一支永恒之舞;我的头即便被腌罨,它的眼睛依旧在眨动,它的笑容依旧不减。它甚至带着轻蔑的微笑环顾了一眼众多的官员与看客,他们的眼睛都空洞,嘴尽力合拢。一脸的困惑与淡漠,构成一副副庄严的蠢相。

过了两个时辰,直至申时,刑方终了,我认真数了三千余刀,气终绝矣。 从无量数的血泊中,赫然升起了我的灵魂与神的笑容。

像临难的基督一般,神圣的光必将冲破黑暗洒在我们身上。起风了,于是我的眼睛看到,在风的助力下,一束光挣脱乌云的枷锁,仿佛一支金箭,笔直地射入到我的眼眸。血光流金,火焰纵横。我发出一声响彻寰宇的嘹亮的呼叫。

背十字架来跟从我,我听到有人用金色的声音召唤我,我睁开眼睛,穿透贴挂在眼前的肉片,看到了一位全身浸在金光的神。我和他踏上云霓,翻遍山岭,一直到达天门……

一道闪电咔嚓一声撕破鼓面一般的天空,大雨瓢泼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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