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一种
K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具体一些说,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女人,在他所认识的女人中,有不少很喜欢无理取闹,还有不少没头没脑,有的简直不可理喻,有的既不无理取闹也有头有脑,却无趣得很。
一次宿舍里谈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择偶标准。Y说自己至多可以容忍谈过三次恋爱的女人;X义正言辞地说必须是处女,且最好没和别人谈过恋爱;F问,你们对学历有什么要求啊,我觉得只要读过几年书就行。X说至少要大学生,这样才有共同话题。已经有了女友的C说聊得来就好。K一石激起千层浪地问,为什么要找女人呢,如果一个人也很好的话。Y说这是关系到天地的大事,没有女人,怎么能繁衍生息。X说女人满足了男人的欲望,说完嘿嘿地笑了两声。F将之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说什么阴阳相合,还说什么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C坐起来,用床底下的水壶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说,还是说说你们最喜欢女人的哪一点了。X说,长得好看一些吧。F说我觉得是善良。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将她想得很善良。你说呢,Y。Y这时已有些困倦了,他强睁开朦胧的睡眼,问,什么啊。C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Y说当然德才兼备最好,这还用说。K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漂亮的女人有些浅薄。C想了一会,说,也许因为直观,漂亮一般与美德或智慧混淆,但其实这几个方面没有必然联系。丑甚至可以做包庇,将浅薄无知掩盖起来;而同样的浅薄加到美上面的时候,就如同白璧微瑕,很容易被察觉到。K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一个相似的视觉效果,就是当你将两个一样大小的圆放在不同大小的圆中间时,那个放在更小的圆中间的圆往往显得比放在更大的圆中间的圆大。Y说,睡吧,不早了,好困。说着还打了个哈欠。K一点也不困,但他也不做声了。他听到窗外飒飒作响的松风,感到没来由的惶恐。
一天K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舍友调侃地问,捡到宝贝了吗。K说,被你猜着了,我是找到了意中人。众舍友纷纷问,怎么找到的,教教我们吧。我们认识吗。K说,你们不认识。且待我娓娓道来:
我去数学系蹭课时候,正埋首做题。一女子Q忽然转过头来,与我身后的女子相应和。我一抬头,看到了她。真是一个佳人。眼薄唇白,眼睛一大一小,上面结有一层翳,仿佛为忧郁所遮盖。鼻子粗大,鼻窦朝天仿佛喇叭。一副獠牙宛如镰刀挺出嘴边。耳有反骨,嘴唇三瓣。五官仿佛五只天鹅从不同方向拉着脸庞的车,颤颤巍巍地保持着平衡。而前额凸出如同寿星老人。我一下子被她的美貌所迷惑,我想不出有谁比她更让人心动,哪怕是女明星也不及她的二十分之一,也和她差着一个喜马拉雅山。她柔柔地对后面女生说了一句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我痴迷于她的美貌而对周围的事物视若无睹。我想她大概是天仙下凡,不然怎么会有那样的美貌。下课时候,我说,我有许多题不大会做,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下。她笑着说,可以的。她笑的时候不平衡的两靥仿佛跷跷板一般一高一低,还露出日后让我魂牵梦萦的獠牙来。她的声音尤其让我难以忘怀,粗粝如同石子一般。我迫不及待地向她要了联系方式。
天啊,舍友都惊得合不拢嘴巴,K说,羡慕吧。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手挽着手。我们走啊走的。后来走到一处凉亭,清风徐来。她坐着坐着就累了,靠在我身边睡着了。我鼓起勇气摸摸她的发,柔软得如同风一般。她好像睡得很沉,我仔细端详着她,就像画家观察模特一般。她的皮肤微有些黝黑,是那种很自然很健康的黑。她的身量不高,微有些胖。眼睫毛自然地垂下来,并不长,但别有一番韵味。牙上映出鲜艳的日光。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如同山岭一般凸起的额头。她扭动了一下身体,我急忙别过头去。
X说,你确定你知道什么叫漂亮吗。K说,你怎么这样问。C笑了起来,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F大声说道,我今天才知道爱情的力量如此之庞大,比庞大固埃还要大。Y说,为爱情鼓掌。大家一齐鼓起掌来。他又继续说,杀一个很容易,但爱一个人却很难。K双手合十伸向嘴边,然后双手散去给大家飞吻。
K和Q一起走的时候,K问,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Q谦虚地说,没有了。不过有许多人给我写过情书。K有些不安,那你同意了吗。Q说哎呀,还说从前的事干什么。 K说,那就是同意了。Q说,从前的事怎么能当真能,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K问,那你喜欢过他们吗。他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带着痛楚的光芒,仿佛是从心底迸射出来的。Q说,讨厌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喜欢吧,可能也没那么喜欢,我都不知道情为何物。K有些释然地说,那你现在喜欢谁呢。Q说,当然是你了。除了你,我谁都不想了。
自习室里,他和她一起写作业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夹逼定理,不禁笑得合不拢嘴巴。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他看着她认真学习的样子很好看,便看得入了神。她的侧脸如同崚嶒的山崖,由凸出的额头、朝天的鼻翼与上翘的獠牙,以及后面的脸部组成一个E字。一个无与伦比的E,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E,像是一把没有把柄的梳子,梳向人间,将各种的事体爬梳干净。她一扭头发现他正看着她,不好意思地问,你在干吗,好好学习,说着用手来捂他的眼睛。他回过神来,笑着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美的人。Q眨着她睫毛短促的眼睛,娇滴滴地说,讨厌。
今天吃什么,她问。他说,今天天气有些冷,不如去吃火锅。两人踏着雪后的乱琼碎玉,手挽着手,咯吱咯吱地走去。绿灯刚转红灯,另一个方向的车还没有动,他要往前走。她一把扯住他,说,注意安全呐。她吃饭的时候,他不停地给她夹菜,说不能吃太辣,还要吃她手中的菜。她总是牙先碰到碗,发出当啷的声音。他给她递来一个长筷子,她用一大一小两只朦胧的眼睛感激地看着他。临到小白菜的时候,她说喜欢生吃,就生吃起来。她的三瓣嘴吃起来就像兔子吃草一样,一小段一小段地咀嚼起来。白菜叶扑簌簌地扭动着。他就专为她留着小白菜。等她吃完了又递给她。她吃得很快,也很香,发出微小的綷綵声。他就像一个饲养员一样精心照护着小兔。他边无限爱怜地看着她吃,边用手抚摸她头发稀疏的额头。她总能让他感到心安。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像随身带着药物。只要嗅着她的味道,看着她的身影,就会感到深深的振奋与喜悦。在她强烈的光晕下,他感到深深的眩晕。因此,他并不时常联系她。在她面前,他像是在猫面前战栗觳觫的老鼠一般。她总疑心他变了心,在一起的时候总问,你喜欢我吗。他说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说着拿起她的手亲吻起来。她说那你怎么不主动联系我。他说,我怕你忙,不好意思打扰你。说这话时候他用手搔着头,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这样的质疑在一次操场上的散步时候奏出了最强音。那次Q哭了起来。她声泪俱下、语调哀婉地说,你不会抛弃我吧。K紧抱着Q,说,怎么会,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你这么美怎么会有这样的顾虑。Q抹了一把眼泪,用结翳的眼睛望着K,仿佛望着一个很远的人,说,我就是因为太美了才担心被人嫉恨,也更担心被人抛闪。K抱着Q,用手轻轻拍着Q的肩膀,说,放心好了。又将Q的脸扳过来,小心翼翼地绕过獠牙、长鼻,将手运用做一块手帕,替她擦干泪眼。她偏不让,自己擦干后抹在他的衣服上。
但没过多久,她忽然发过一条短信,说,我想我们并不合适,虽然和你在一起很愉快,是发自内心的愉快。但我总感觉你因为太过爱我而对我产生了某种接近于神话一般的想象,将我推举到一个神坛一样的位置,我其实没有那么好,我也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不管怎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会记得我曾经得到过这样丰盛这样热烈的爱情。——曾挚爱你的Q。
他看了一遍,脑袋里轰隆响了一声,仿佛脑子里有一个马蜂窝,一捅,马蜂就飞了出来。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就像印象画中的大块涂鸦。他去洗漱间,拿起香皂,用力往手上抹了两把,脸上洗了一回。对着镜子,大声吼道,我们都是他们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