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们县最好的二流子
就这样,我被抓进了监狱。
我很乐意去监狱。我去监狱就像回家一样轻松。见我乐呵呵的样子,警察不仅没有给我戴手铐,还仿佛故意纵容我逃跑似地心不在焉地走在我后面。人群涌动着,我回过头几乎看不到他们。走过了热闹的街区,他们才从人群中显现出来。
两个警察与我行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我走在最前面,警察分别占据了下面的两个端点。不论我走得快慢,我们之间总可以保持一个堪称完美的三角形。
我带头走进警察局。警察局建在山上,筑有三百级石阶,在午后的阳光下依然显得灰暗。走上去时候,身上已经汗津津的了。我将领口翻开一些,直到走近监狱时候一阵凉风袭来。
监狱的角落里已经站了两个人。他们的站姿毫无章法,简直像是夜里的站街女。他们见我来了,脸上堆满了笑。“嚯,终于又来一个。”我说,“是你呀,二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二傻也惊异起来,“土狗,原来是你来了,我还以为是谁。”我们兴奋地拥抱,我的身体都被他搂疼了。“土狗你犯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好几年不见你的踪影,原来你在这里啊。”
二傻是我们县里最傻的人之一。因为他全县闻名的傻,人们都叫他二傻。但他的傻并不使人讨厌,反而让人们觉得可爱。因为他的傻,人们在红白喜事时候就会叫他去捧场。当他傻呵呵地站在那里,双手抽搐着,像一个音乐指挥家一样,脸部做出因为不知道做出怎样表情的滑稽表情,喜庆的人们会觉得更加喜庆,悲伤的人们会觉得得了安慰。主人将红色的烟盒放进他的口袋,他点着头表示感激;主人将钱塞进他衣服里面的兜子,他将五官拧成一股绳,哈哈地笑。
那时我混江湖,做出许多的事。每次庆贺,都要叫上二傻。二傻也随叫随到。他对我说,土狗,在这么二流子里面,我还是最佩服你。你是我们县最好的二流子。我回应他,你是我们县最傻的二傻。
但后来就不见了二傻。二傻是不是傻得掉进了沟里。这样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二傻一次回家时候就掉在了沟里。当他从沟里爬上来,他的裤子撕裂了,露出里面的内裤,他回到沟里,将内裤穿到外面,在街上四处跑窜着,号称自己是超人。
“啊我是超人,我就是他妈的外穿内裤的超人,我要拯救地球……”
后来我每次排庆功宴,二傻总不在。于是又请了三傻。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二傻。
二傻指着另一个人向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徒弟傻根。傻根挠挠头,向我伸过手来,我说我是土狗。傻根傻笑着说久仰久仰。
傻根的头圆圆的,像是一个皮球。让人想要飞起踢一脚。我摸了摸傻根的头,傻根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们看起来倒像一个诈骗团伙。”我说。
“没想到你一眼就看穿了我们。”二傻的笑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
“在监狱里住了很多年吧,感觉怎么样。”我问。
“觉得监狱就像家一样温暖。”
“你们每天做什么工作。”
“把石头搬过去,又搬回来。”
“你是说门外的石头吗。”
“嗯”
门外的石头层层叠叠,垒成一座小山,仿佛是累累白骨。细细的灰尘落在上面。我转而看他们的手,上面的茧纹显明如枝叶的脉络。
我也加入了搬运石头的行列。早晨的石头冰冰凉凉,而正午的石头被晒得暖洋洋的,晚上的石头黯淡而且冰凉。石头压在手上沉甸甸的,我们气喘吁吁地将石头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再在第二天搬回来。周而复始地进行着无谓的工作。
二傻问我累不累,我说他妈的累死了。二傻了累了你就喊,喊累了你就不喊了,也就不累了。我说你这是什么歪理论。傻根说凡是我师傅说的话都是对的,放的屁也是香的,我闻过,不骗你。
几乎没有人监督我们。我问,你们为什么不越狱逃跑呢。二傻说,我感到这里就像是我的家,我是不会放弃自己的家的。傻根说,人生没有什么地方不是监狱,不过是脱离了一个监狱,又去了另一个监狱。我说傻根你真是精明得很。
然而我还是想着越狱逃走。
第二天天气阴暗,乌云翳弊了天空,没过多久就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外面如浓墨渲染。我说般不成石头了吧今天。二傻说是搬不成了,真让人难过。我说搬石头难道让你高兴吗。二傻说难过得想哭。那你哭吧。我说。
一个撑着伞的人进入我们的视线。他变得越来越大,仿佛一下子就由小孩变为大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像是黑夜的影子。当他走进来时候,他的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淋水。他将伞侧过来收起。我们这时才注意他还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帽子像一座红色的小山压在他的头上,接着他摘下了帽子,他的头就像草地一样平坦。他对我说,土狗,不许逃跑。我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要逃跑。他举起手做了个开枪的手势,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又说,不许逃跑,不然就这样。然后他转身走了。他的阴影像是纱巾一样拂过我的脸。
雨下了很久,枕着雨声,我预料到自己将很难平静地入睡。我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也是想要抚平一块揉皱的布。
一个人突然走出去,我欠起身,发现是傻根的身影。傻根要去哪里呢,这么晚了。等到傻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爬起身,披好衣服走出去。傻根左转右绕,我随着他来到一座森林。夜晚的森林黑魆魆的,仿佛无数根铁直插向天空。傻根在一根树前停下来,他双手捧着树往上爬。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猿猴一般。
他爬得越来越高,直到我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动作笨拙地往上跑,抓住枝杈,身体踊跃,双脚蹬着枝干。我爬上一节树干,忽然一只脚从树上蹬下来。我哎呦一声,坠落在床上。我摸摸汗涔涔的头,才发现原来是梦。
二傻和傻根已经在搬运石头了,他们说,土狗,太阳都照到猪屁股了,你怎么才起来。我穿好衣服,对傻根说,傻根你昨天去爬树了吗。傻根的脸有些红,爬树,爬什么树。我说我梦见你去爬树了。傻根说没有的事,我又不是猴子,怎么会去爬树。
搬运石头单调而辛苦。我说,这有什么益处呢。如果不搬不也是一样。二傻说,是一样的,但也是不一样的,石头在挪动之后,总不会两次放在同一个位置上,这就是我们工作的快乐。我说你真是一个二傻。
我的手已经磨起了茧,就像一张破旧的蒲扇。我说,这样的辛苦怎么会有尽头。傻根傻呵呵地和我笑,我说,连你的傻笑仿佛也没有尽头。
我留心观察了傻根,发现他确实傻得无边无际,一次他竟然捡起一个青虫塞到嘴里,我说你在干什么,他说吃肉。还有一次他将自己的胡子拔下来说,头发竟然长在了下巴上,你见过这么淘气的头发吗。就连二傻有时候也忍受不了傻根的傻,二傻恨铁不成钢地说,傻根,你真是从头傻到根。傻根说,不是的,我的肚子并不傻,它饿了还会像母鸡一样咕咕地叫。
通常,傻人都是快乐的,因此二傻和傻根都没头脑地快乐着。而二流子却不一定快乐,像我这样的二流子总是感到空气里飘扬着一种哀伤的情调,仿佛有人吹着口哨。也许像我这样的二流子适合写诗,毕竟他们都写。但就像堤坝堵住了水,我什么字也写不出来。
不仅双手,就连肩头、脚底也磨出了茧。我就想蚕一样辛勤地结着缚住自己的茧。
二傻和傻根傻气的笑让人迷惑不已。就像一个迷宫,他们的表情只是起点,终点往往在预料不到的地方。我这时候才发现他们的傻只是一种面具似的装饰,实际上他们心里就像明镜一般。换句话说,他们只是在装傻而已。我问你们为什么要装傻。二傻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傻,我们又何必装傻,本来就是这样子嘛。此时我愈加觉得他们的高明了,他们将傻化为自己本真似的品质,并一以贯之。在他们面前,我才是傻子了。
二傻和傻根的笑天真烂漫,像是开满山岗的花朵。我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说我也傻了,我说多亏了你们的教导。他们说你是最好的二流子。
这天黄昏,一个人远远地走来,他的手上撑着一把伞,然而现在并没有雨,阳光也并不炽烈。他的伞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如果他没将伞侧过来,我们将不能看到他戴着的帽子。他戴的帽子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