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先二九、关于药性之悖论

二九、关于药性之悖论

提要 本文以温药性凉说、苦寒益气说、性升降逆说为例,对药性的悖论进行探讨,用分析的方法代替一般的评判,从正反两个方面领悟药性,阐发细辛可作凉用,苦参能益心体、通心脉,葛根能止“脾陷胃逆”的呕吐等见解,从而获得启示:药有定性,又不可拘泥,知常达变,活法在人。

中药的药性,包括了四气、五味、升降浮沉等基本概念。药性的确定,是医家反复实践后临床经验的总结,也是潜心体察物性的结果。药性理论带有某种程度的抽象,譬如说“味”,它既是具体的“味”,又不完全是。说石膏味辛,是因为它能解肌的缘故,其实任凭我们用味觉来测试,石膏并无辛味,这种通过药效来厘定性味的例子并不鲜见。鉴于医家有各自的体验与悟性,加上时间、空间的不同,具体到某一味药物的性味与功用,认知难趋一致。一味温性药,有言大温,有言苦辛,甚至有言性凉者。亦有此言攻,彼言补;此言升,彼言降者,历代本草著作真实地反映了这一状况。悖于常理者未必是糟粕,当思其实践基础之所在。不妨从正反两个方面对照比勘,探求理致。清代医家傅学渊说过:“读古人书,须识其补偏救弊,一片苦心,互相抵触,即是互相阐发处。”(1)对于药性之悖论,当作如斯观。

(一)温药性凉说

明明是一味温性药,有的医家视之为凉药,不是大温、微温程度的差异,而是寒热两个截然相反的属性,殊觉不可思议。例如细辛,味辛性温,为温少阴经之要药,但华佗的弟子李当之则说其“小寒”,(2)李氏的这一判断从何而来,殊难揣测。细辛味大辛,张元素说它是“气厚于味”(2)者,此物辛香窜散,入口反有一种清凉之感。李时珍说它常用于治疗“口疮喉痹[插图]齿诸病”(2),而这些病证热性倾向居多,细辛可作凉用,说“小寒”,也就不为无见了。

证诸前人经验:如《太平圣惠方》治口臭秽及齿[插图]肿痛,系用细辛一味,煮取浓汁热漱,冷即吐之,其效甚佳。陈无择《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之“兼金散”,擅治“蕴毒上攻”之口舌生疮,药用细辛、黄连等分为末,外搽患处。“赴筵散”主治略同。系以细辛、黄柏等分,为末外用。笔者尝用“赴筵散”,不仅外治有良效,若加入甘草一味作煎剂,对毒热上攻之口疮亦奏佳效。上述齿[插图]肿痛、口舌生疮均属热证,运用细辛可谓以热治热,其故安在?李时珍指出:“取其能散浮热,亦火郁则发之之义也。”(2)盖实热、实火非清非下不解,浮热、郁火非辛非温不散。郁火误用一派苦寒之品反而冰伏其邪。李当之说细辛“小寒”,也许是针对其能清“浮热”、“郁火”而言,若实热用细辛,殊失李氏之本意。细辛所适用之喉痹,为伤寒少阴之咽痛,其局部色泽淡红,服凉药痛势反剧者。亦有风痰热毒上攻之喉痹,过服寒凉,以致痹闭不开、病证缠绵者。其应用之指征,仍以“浮热”、“郁火”为着眼点。

冰片一味,唐代李珣谓其“苦、辛,温”,张元素称其性“热”,还有的称其“辛、苦,微寒”。(2)众说不一,令人扑朔迷离。朱丹溪谓:“龙脑属火,世知其寒而通利,然未达其热而轻浮飞越。”(2)明代王纶说:“世人误以为寒,不知其辛散之性似乎凉尔。诸香皆属阳,岂有香之至者而性反寒乎?”(2)李时珍进而分析道:“古方眼科、小儿科皆言龙脑辛凉,能入心经,故治目病、惊风方多用之……其说皆似是而实未当也。目病、惊病……皆火病也。火郁则发之,从治之法,辛主发散故尔。”(2)虽然性热,可作凉散用,从“性”与“用”两个方面着眼,也许是诸家认知不一的原因。说其性寒者,其用为凉而已。

历代医家运用冰片治疗中风邪闭、高热惊风、热病神昏、心痛诸症的方剂甚多,至于外用作散剂,治疗痈疡、目疾、喉痹诸症的方剂亦不胜枚举,究其要旨,以冰片极具辛散之性,长于散郁热、行经气、开痹闭的缘故。近代名医张锡纯曾制“急救回生丹”(朱砂、冰片、薄荷冰、粉甘草),“治霍乱吐泻转筋,诸般痧证暴病,头目眩晕,咽喉肿疼,赤痢腹疼,急性淋证”。立方之要义,在于解毒强心。张氏认为方中之冰片与薄荷,“同具发表之性,服之能作汗解,使内蕴之邪由汗透出”,且“皆性热用凉,无论症之因凉因热,投之咸宜也”。(3)盖此类证候,多系暑热夹秽浊之毒内郁,倘过服寒凉之品,反阻遏邪气外达之机,采性热用凉之品,方可逐邪热、开郁闭。惟朱砂有小毒,此方用量偏重,用之宜慎。张氏此方立意颇类“人丹”,人丹由薄荷脑、桂皮、冰片、丁香、草豆蔻、小茴香、胡椒、木香、干姜、孩儿茶、朱砂、甘草等组成,主治轻度中暑、晕船、晕车、胸闷、恶心、食积等症。一张具有“清凉祛暑、强心醒脑”(4)的名方,方中多为味辛性温之品,颇多启迪。祛暑用寒凉药意在泄热,用辛香走散之品意在散热。人丹用量甚小,是重在辛开而略其温热之性。此方既能开发郁结、达邪外出,并寓顾护体内阳气之深意。祛暑热用辛温药可谓“反用”,用之得当,温药则凉。

二)苦寒益气说

苦寒药一般列入清热泻火、清热燥湿、清热解毒之范畴,说苦寒药有补益作用,特别说它能益气,简直匪夷所思。千百年来,以甘为补,以温为补,几成定律,而苦寒之品易伐生气,焉有补益之功?偏偏不然,如苦参一味,《本经》既言其主“心腹结气,癥瘕结聚,黄疸,溺有余沥,逐水,除痈肿”,又言其能“补中”。《别录》则称其能“定志益精”。世人知其清热解毒、消坚破结、祛风止痒有殊功,补益之说,可否成立?

考《千金方》治“卒中恶心痛”(5),系用苦参一味,和醋煮服。或谓其用意在于祛邪,但能除心痛,亦可证其有通脉之功。不仅如此,苦参味苦能入心经,按照宋代寇宗奭的说法:“气坚则壮,故苦可以养气。”(2)其性寒能益阴,故朱丹溪说苦参“能峻补阴气”(2)。甘温益气是助心用,性寒益阴是益心体,益体可以助用,从这一角度来看,说苦参益气亦无不可。《素问·至真要大论》:“诸寒之而热者取之阴,热之而寒者取之阳,所谓求其属也。”王冰注曰:“益火之源,以消阴翳;壮水之主,以制阳光。”又曰:“藏府之原,有寒热温凉之主,取心者不必齐以热,取肾者不必齐以寒;但益心之阳,寒亦通行;强肾之阴,热之犹可。”道出了“寒亦益心”(6)之精义所在。苦参之寒能益心体,味苦可以通泄,故可益心通脉。心力不健用附子在于温阳强心,其实苦参之益体强心与附子之温阳强心并不矛盾,是从心脏本体与心脏功能两个方面作出的思考。现代实验研究证明,苦参含苦参碱和氧化苦参碱等主要成分,苦参总碱可增加冠脉血流,拮抗垂体后叶素对冠脉的收缩作用。苦参制剂对多种实验性心律失常有抑制作用,可使心率减慢,房室传导时间延长。从现代临床引用苦参治疗心律失常来看,不仅从其清热解毒出发,治疗“邪毒犯心”之症,而涉及内伤杂病诸多证候。依笔者之见,盖取其益体、通脉、引经等综合作用。

黄连味苦性寒,是泻心火之要药。《日华子百草》说它还能“治五劳七伤”,并可“益气”。(2)从苦参性寒益心体推论,说黄连还有补益作用不为无据。但不宜多服久服,以犯《素问》“五味入胃,各归所喜……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气增而久,夭之由也”之戒。黄连之苦泄亦能通心脉,所以宋代杨士瀛说“黄连能去心窍恶血”。(2)上述“补”与“通”的双重作用,可以上溯至汉唐医家的临床实践。张仲景《金匮要略》:“心气不足,吐血、衄血,泻心汤主之。”泻心汤由大黄、黄连、黄芩三味组成。当此阳升气逆、血热妄行之际,用此方苦泄心经蕴热,寒以益阴和阳,平亢戾以止血,血止则心气不致散失。须知补气固可摄血,而止血亦可摄气。不知日华子黄连“益气”之说,是否从仲景此条而来?又《外台秘要》卷七载《古今录验》治疗心痛,径用一味黄连煎服。从药测证,当系火热作痛,黄连单用,其力甚专,殆取苦泄通脉之义。相信杨氏关于“黄连能去心窍恶血”这一大胆的推断,是受到先哲的启示,殊觉信而有征。我们应当从这些可贵的认识中汲取教益,拓宽对冠心病、心律失常等心系疾病治疗的视野,在益气通脉、养营通脉、温阳通脉、化瘀通脉、通阳泄浊诸法外另辟蹊径。悖论也罢,焉知其非?

(三)性升降逆说

中药之性升者,一般具有升阳举陷、升阳解毒、散风透疹等功用,说性升者能降逆,近于荒诞。但未必尽然,试看葛根一味,它是豆科植物野葛或甘葛的根,“根升梢降”为药性之通识。且味甘、辛,性平,王好古说它“升也,阳也,阳明经行经的药也”。(2)但《本经》说它能治“呕吐”,甄权说它能“治天行上气呕逆”。(2)说明前人确实还将它作平降胃气的药来用的,而应用的范围包括热病和杂病的呕吐。

葛根治热病呕吐,孙兆“竹茹汤”(干葛、甘草、半夏、生姜、竹茹、大枣)可为例证。许叔微曾治一人,“病伤寒,得汗身凉,数日忽呕吐,药与饮食俱不下,医者皆进丁香、藿香、滑石等药,下咽即吐。予曰,此正汗后余热留胃脘,孙兆竹茹汤政相当尔”(7),药后其病即瘥。“汗后余热留胃脘”,阻碍升降之机,是呕吐之病源所在,葛根入阳明清解余热,热除则呕吐可止。葛根所治之杂病呕吐,以久呕不止,见症胃气上逆、脾气下陷者尤为适用。盖人之中气,左右回旋,脾升胃降,乃生理之常。若胃气久逆,清浊相混,升降乖违,势必导致脾气下陷,清气不升。此种病理,笔者以“脾陷胃逆”名之。若仅降胃逆,不升脾陷,升降岂易复于常态。此时用葛根,升清即所以降逆。葛根治呕吐的另一特殊用法,是取生根捣汁服。如《肘后方》用其治“干呕不息”。《别录》说生葛根汁性“大寒”。(2)进而可测知生葛根汁可以养胃阴、清胃热。“阳明阳土,得阴自安”,胃阴得养,胃气顺降下行,则干呕自平。上述三类证候,验证了葛根有性升用降的一面,李时珍说:“是升降在物亦在人也。”(2)物性之升降,岂可拘泥!用之得当,性升者亦降,性降者亦升。李氏此言深寓哲理。

柴胡味苦性平,《别录》说“微寒”。张元素说它“气味俱轻,阳也,升也,少阳经药,引胃气上升”。(2)李时珍说它能“治阳气下陷”。其性主升,殆无疑义。但近贤章次公则认为柴胡有“泄下”(8)作用,章氏曾治一人,“患肾囊水肿,日服逐水之剂,如硝黄,渐次退减,吾乃停止上药,令服柴胡二两(60克,笔者注),凡二日服之亦泻,但不如硝黄所泻之多而已”。(8)章氏尤主张在湿温“外有表邪,苔腻胸满”时用柴胡,“盖柴胡虽不能发汗,然而疏导少阳,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其人濈然汗出,若表证未罢,里热已结,柴胡更属妙品。用其通便祛浊,稳当无比”。(8)从《本经》说柴胡“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结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到甄权说柴胡能“下气消食”(2),再到章氏说柴胡能“泄下”,反映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医家认知的深化,可以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一味具有升阳、疏肝、解热作用的柴胡,具有“升”与“降”的双重作用,舍其一面都是不全面。

结 语

以上对药性之悖论作了粗浅的讨论,举例言之,未尽全貌。约言之,药有定性,又没有定性。说它没有定性,是因为用药之法无定,也就是说“活法在人”,“变通在我”。可以用辛温药清热,用升散药降逆;也可以用苦寒药益气,用温补药滋阴;还可以用补益药攻邪,用泻下药补益等等。今天我们借助现代科研手段,不仅能弄清药物的寒热属性,而且能弄清所含的化学成分,并不断有新的发现,这当然有助于对中医中药的研究,但不能取代从中医理论体系出发,对中药的性能所作的发掘与研究。孙思邈、李时珍等古代医家的一个可贵之处,是原原本本地保存了很多珍贵的史料,任由后人研索,发掘其蕴藏深处的内涵。从这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中获取灵感,启迪心智,寻找新的思路,求得新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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