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小楷名家名帖系列（三）王羲之《黄庭经》| 高翔
高翔博士，美国宾州州立大学营养系教授（终身），营养流行病室主任，Schreyer杰出教授，Nutrition Journal主编，美国营养学会营养流行病组主席，美国帕金森学会环境遗传组前主席。曾任哈佛医学院助理教授等。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医学部在内的多个专家委员会委员。在美获奖十次，如美国神经学科学院2011年睡眠医学年度研究人员奖、塔夫茨大学营养学院2012年杰出校友奖等。其学生亦获奖三十余次。已经发表260余篇SCI论文，被引用1万余次。研究成果数千次被世界各大媒体报道。书法爱好者。
上一期讨论了王羲之的《乐毅论》，这一期来说说他的《黄庭经》。宋人评价王羲之作品时，把《黄庭经》列为他的楷书第一。而在唐时，唐人是把《乐毅论》排第一，《黄庭经》排第二的。唐宋两代，对于《乐毅论》和《黄庭经》先后序位排列的变化，被后人作为例证来证明《乐毅论》在宋时已经丢失。
王羲之所写《黄庭经》实际上是《黄庭外景经》，此件作品成于永和十二年。
《黄庭经》写的是什么内容呢？通俗地说，是本天师道内部修仙指南。曹魏末年，张鲁（天师道创始者后人）曾在其颁布的《大道家令戒》中云：“《妙真》自吾所作，《黄庭》三灵七言，皆训喻本经，为《道德》之光华。”因此，《黄庭经》是本强调固精练气，养生修仙，延年益寿的书籍。近代对《黄庭经》文本解释的比较好的，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当推陈撄宁先生所写的《黄庭经讲义》。陈先生生于清末，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去世，享年89岁，被称为中国近代修仙第一人。他写了大量指导如何修仙的书，并对道教的典籍做了非常系统的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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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王羲之缘何会抄录这样一本道家经典典籍呢？很多人认为是“换鹅”。《晋书》卷八十《王羲之列传》中有一则记录：性好鹅……又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送耳。” 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白孔六帖》卷九五中作“写《黄庭经》”。唐褚遂良编纂的《右军书目》中有《黄庭经》一卷，标明与山阴道士六十行。
不过，王羲之抄录此道教经典，不止性好鹅，更是其对修道成仙的信仰。
王羲之和他的几个儿子（如王献之），对道教非常着迷，在暮年尤甚。王羲之在《白云先生书决》中说：“天台绿真谓予曰，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金齐贵，万古能名。”在他看来，修道和书艺是相通且相得益彰的。王献之在罹患疾病时，曾采用道家的“上章首过”仪式，以求痊愈，也留下了一些画符念咒的记录。
王羲之《黄庭经》的版本流传最多的是两个本子，一个叫做“心太平本”，这个本子相传为赵孟頫收藏。日本的二玄社出版过一套黑白历代书法法贴，其中晋唐法帖的《黄庭经》就选择了这个本子。另外，二玄社还出过一套仿真的原色卷轴，也用了这个本子，观之令人非常震撼。
这个本子，赵孟頫有临本传世，从中可以看得出，赵对这个本子下了很大的功夫。
那么，为什么这个本子被称为“心太平本”呢？其原因在于，此本中，我们可见这样一句话：“闲暇无事心太平”，而其他本子该句都写为“闲暇无事修太平。”
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王羲之小楷》中收录的本子也是非常流行的本子（此本有张廷济、刘铁云等收藏印）。这一系列版本后来被翻刻的非常多。包括我们经常看到的天津博物馆的星凤楼、故宫博物院曾经出版过的王羲之小楷系列，应该和这个本子是同一体系，但属较晚的翻刻本。
比较上面提到的两个本子，会发现有一些较大的区别。
第一点是文字内容不一样。比如，除了前面说到的“心太平”和“修太平”的差异，还有，心太平本中的“守精”在另一个本子中变成了“子精”。其它不一致的文字甚多。
第二点，从书体风格来看，“心太平本” 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偏内擫，如“精”字、“闲”字等结体，总体显得古幽、硬朗。另一个本子则外拓使用相对更多，风格更儒雅一些。
因为出版发行次数比较多，“心太平本”是很多人刚开始写的时候选择的本子。我个人以往更倾向于后一套本子。因为，从我自身的临写经历来看，我始终无法进入“心太平本”。但是，前两年学过魏碑之后，再回过来临写“心太平本”，突然有所得。
实际上，最初我把“心太平本”和其他本子进行比对时，两者之间诸多的差异让我感到了极大的困惑。后来，索性不再纠缠于哪一个版本更贴合于起源真本，而专注于哪一个本子能对我的学书起到更大的开启和推动作用。这也是我这些年来最大的一个领悟：对于书法的有些事情真不用太纠结，就比如在小楷临帖上，如果太纠结，就可能彻底失去方向，并且对整个书法史产生怀疑。
除了上面说到的两个本子，我还想简单提另外一个本子，这是我收藏的“思古斋本”。该版本也曾被出版过。这一本出土于明代末年，明董玄宰，也就是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有《题颖上禊帖后》一则：“颖上县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县令异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铜，其石所刻，黄庭经、兰亭序，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当是米南宫所摹入石者，其笔法颇似耳。” 这些描述过于玄幻，不必当真。不过，“思古斋本”这本，我的观感总觉得是在看深鼻高目的外国人。
《黄庭经》和《洛神赋十三行》是对我小楷书写产生最大影响的两个帖。《黄庭经》我通临过两遍，但还有很多地方不得其万一。
前面提到《黄庭外景经》，相对应，就还有《黄庭内景经》，也曾被人归在王羲之名下。这里我也略说一二。
在董其昌刻的“戏鸿堂法帖”中，就含有《黄庭内景经》。《黄庭内景经》据说出现于汉末，后在晋时不断得到完善、充实，成为道家修仙的教科书。
不过，董其昌把《黄庭内景经》归到了一位叫做杨羲的东晋道士的名下。2006年，我在《书法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介绍赵孟頫早年的一件书法作品《常清静经》。《常清静经》为绢本，美国弗利尔美术馆馆藏。我曾有幸看到其原本，并仔细研究过后面相关的一些题跋。
如果把赵孟頫的这件《常清静经》和《黄庭内景经》相比较，会发现两者非常类似。所以，也有人指出，赵孟頫受这件作品的影响非常大，赵学王实际上学的就是《黄庭内景经》。
唐书论家孙过庭曾摹王羲之书写《黄庭经》时的心理状态为“怡怿虚无”，怡然欢喜又虚静。生命终归会化为尘土，一生求仙问道的书圣也不能幸免，最终消逝于宇宙长河，然而，经由这份《黄庭经》，千百年来，我们却从中得享王羲之书法的流风遗韵，并将代代永续。
（此文为高翔老师在“四海书院云沙龙”上所作讲座《小楷学习之管见》的部分文字整理、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