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人生永远是这样的,不可能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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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阅读
Q:小说《告别天堂》里提到天杨看加缪的《局外人》,有个人经历吗?
A:这不是写小说嘛,当然是假的。我到现在最喜欢的还是萨特和加缪。尤其是加缪!
Q:为什么呢?
A:因为加缪好呀。真的就是加缪好。会有一种作家,看他的东西,会觉得他非常厉害。但他拥有的那种东西,我既不羡慕,也没有很渴望拥有,所以可以一直欣赏。奈保尔就是这样,无论是他的非虚构作品还是短篇小说,我都非常喜欢,但同时也没有那么羡慕他拥有的东西。我知道自己的特质不是这样的,也永远变不成他那样的人。
加缪也是,他身上的那种东西,我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我就是知道自己不会有。所以我喜欢作家的作品里往往拥有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不过我不喜欢《鼠疫》,我觉得《鼠疫》是他一般的作品,被大家抬得太高,但这样的一个作家,抬他的哪一部作品都是没问题的。
我其实挺喜欢加缪的一个短篇小说,叫《押送人》(郭宏安译《来客》),那是阿尔及利亚的山区,主人公是一个小学老师,是方圆多少里内唯一能说法语的本地人。他要替警察局长押送一个杀人犯翻山去那边的警察局。小说没有什么对白。警察局长自己不能走那么远的路,把犯人留给男主角,就走了。男主角问犯人吃不吃东西,犯人也不说话,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话。他们俩做了点儿饭,一块吃。他有时候还挺想跟犯人说说话,尽管他自己也挺沉默的。
第二天他们俩就一起翻山,到了山顶,他突然对犯人说:“那边是警察局,是你要去的地方;这边通往哪哪哪——你自己选吧!”他把包袱给了他,自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山上看到那个犯人最后在往警察局的方向走。其实如果犯人跑了是会连累他的,但那个犯人没有。他回去后发现,他讲课的那间教室的黑板上有人给他留了言,是犯人的族人留下的,说:“你押送了他,我们永远不会放过你。”——可这实际上是犯人自己的选择。小说就到这儿结束。
笛安在法国
Q:写作之后有对哪些法国作家的理解变深或者产生兴趣吗?
A:我还挺喜欢福柯的。《疯癫与文明》里他讲到,在中世纪人们怎么去形容精神病患者这些。我觉得他特别有意思、特别动人的一点,就是在他的书里,我能看到知识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东西,不是冷冰冰的积累,而是一个有人会犯错,在错误里摔倒过、爬起来,再换一个方向尝试的一种轨迹。后来再大一点,我发现列维·斯塔劳斯也很好。我学过人类学的,大一大二的两年里,人类学是必修课。
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法国作家,对法国文学的感觉一直只是“还好”。我喜欢俄罗斯文学。我想这个跟法语本身有关系,绝大部分法国作家都有一种过人的细致,普鲁斯特是其中的翘楚。文学作品,我喜欢粗砺一些的,比如托尔斯泰。白银时代也有很多好作家,名字都太长了。我最近觉得马雅可夫斯基也很好。俄罗斯文明真的很厉害、很特别。二十世纪的文学中,我挺喜欢美国作家的:菲兹杰拉德、纳博科夫、卡波特。
Q:在巴黎那种刻骨的孤寂还印象清晰吗?现在还孤独吗?18岁时的感受与如今的感受差别大吗?
A:习惯了。我后来就觉得,人生永远是这样的,不可能不孤独。不是做什么就能治疗、就可以排解的。最终习惯它就好了。而且还有一点,我当了妈妈之后变化很大,从知道我怀孕的那一刻起,我突然发现以前焦虑的东西都不再重要。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曾经会纠结一件事情有没有意义,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但好像当有一个特别原始的东西在身体里被唤醒时,我就知道,在她长大之前,我就是不能死。这就是意义。不用讨论、毋庸置疑的东西。我觉得曾经追求的所有问题都没有力量了。我还不能死,因为她还小。
小说写作
Q:在巴黎开始写第一篇小说时,是因为寂寞、想跟自己对话,自然生发出的表达欲吗?
A:巴黎一直给我这样一种感觉:可以说它非常法国,但同时哪儿的人都有。纽约其实也这样,对吧?大城市的异质性保证城市内部没有那么趋同。所以当时我没有特别想过“我是不是属于这里”。归属感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从十几岁起到现在,我用母语说话、写作,如今我生活在北京,过得还不错,我也没想过我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什么。每个人都在观察生活。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觉得成为一个étrangère就是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条件,至少我的思维方式不是这样。对我来说,写作是自然而然的。我已经在逐渐把写作内化成我身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它会成为一种本能。年轻时有激情、有冲动,而现在我不再因为没有存在感才去写作。十几岁时,也会因为不喜欢生活才喜欢写作,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喜欢生活,但我就习惯了。这种与生活的相处,随着时间不断过去,终于让我习惯了一点。
在巴黎我会有觉得孤独的时候,但那种孤独没让我觉得多么难熬,孤独同时也赋予人一种自由,自由是有代价的。我认为这是留学和写作,这两件事,在比较早年的时候,教会我的一个比较重要的东西。——自由是非常珍贵的,追求自由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代价就看人愿不愿意付。
Q:在巴黎会非常渴望中文吗?这也是一种写作最初的冲动吗?
A:不太一样。我在那里生活得很久,一开始写是因为,大脑里被不断被植入另一套语言系统。这种植入可能会引起某些排异反应。但同时,这让我获得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新的视角去观察我的母语,让我对中文有了不一样的理解,也丰富了中文的表达。我使用中文的方式不太一样了,而这源于外语持续不断给出的刺激。
「法语人」采访现场
Q:使用中文时的语气和节奏,是可以复现在另一门语言里的吗?有没有想写出跟自己的中文一样漂亮的法文来的冲动?
A:我知道我写不出来。它对我不构成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事实。平时用法语写邮件、作业和论文,这些跟写小说、跟虚构是两回事。写邮件、或有时候写散文、写专栏,用的是脑子里的一个地方,而写小说时用的是另一个。小说语言和日常使用的语言、以及使用它们的方式还是不太一样的。写小说时语言不只是工具,我们判断一个小说家好不好,有很大一部分要看他的语言本身,而不是看他有没有用语言讲清楚什么,可能写剧本是这样。
而且,我为什么一定要用法语去写作呢?还有一点是我个人的缺陷:我觉得用外语写文学作品,投入非常大,会非常辛苦,而之后的回报也许很低、甚至没有。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不太情愿,就没那么勤奋地想要做这件事了。
Q:您后来以巴黎为背景开始写作的“玛德琳娜”系列专栏,是早已有一种模糊的构思了吗?想写一些与巴黎有关的东西?还会有新的篇章吗?
A:这个专栏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普鲁斯特的小蛋糕多著名啊!那虽然是一个小专栏系列,里面有几篇我自己还写得挺动心的。有一篇叫《75013》,讲两个中国留学生的故事,男生有一个老是跟他吵架的女朋友,她一吵架,会消失很多天。但再回来时,两个人又会和好,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了,就把她从楼上推了下去。对面楼的邻居看到的是一只猫这样掉下去。那个邻居默默地想了想,觉得那个中国人疯掉了,就把窗户关上了。还有一篇叫《壁炉先生》,那个主人公就是我自己,家里的壁炉晚上好像成了精一样,不知怎么,写着写着就想讲一点怪力乱神的东西。
也许会有新的。我当年就想过一个关于中餐馆的故事,但一直没有写。
译书经验
Q:您做了贝尔纳·弗孔(Bernard Faucon)两本摄影集《时间男孩》、《永远的乡愁》的翻译,这带给了您什么?之后还会再翻译吗?
A:会,但应该再慎重一点。翻译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法文译中文本质上还是更要求中文的能力。Bernard Faucon的语言特别细致、精美,跟串珠子一样。他那个人想事情的方式就很唯美。想在译文里传达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压力也挺大的。当时翻译都没给我影集里的照片,只发给了我文字部分。
Bernard Faucon 摄影作品
Q:接触了这些欧洲的知识分子、艺术家、文化从业者,有对他们形成一个整体的观感或者印象吗?
A:艺术家和大学里的知识分子还是有点不一样。我没见过多少艺术家,但在读大学的年代,遇上过一些非常好的老师。欧洲不像美国,人文学科里,强迫研究生干活的导师还是非常少的。老师会给学生充分的自由度,让学生下个礼拜来见见面,即便学生没什么进展也不会被骂。这种文化确实不太一样。法国的老师可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反正你也是大人啦,关我什么事。我能怎么办呢,你该对自己负责了。”
近年心境
Q:这一年,您还好吗?心境如何?您曾在《寂寞的恋人》一篇中描写语言班的同学中,一对信仰对立,却相爱了的恋人的故事。而后巴黎恐袭时您再次撰文,讲述“属于文明的骄傲”。而2020年一整年历经了疫情和世界的变化,很多人感到压抑与幻灭,未来重新变得不确定。欧洲受到疫情和恐袭的双重袭击,似乎摇摇欲坠,您的看法有改变吗?可以结合您自己的经历谈谈吗?
A:尽管我们有共识,世界在变得更糟糕,但我还是希望,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文明可以打败野蛮,从任何意义上讲。这是我最基本的一个立场。我相信欧洲的好运气还没有用完。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爱它,可能不够客观,我还是希望并相信欧洲会好。
而疫情对整个世界格局的改变,可能要过几年才会开始显露。我确实觉得,曾经认为挺理所当然的事情,比如大家在全世界自如方便的交流,其实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方便。只要每个国家国门一关,就困难重重。我会觉得是时候了,上帝在按下暂停键。所谓的全球化是不是一种假象,都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选题/采访/整理:王元博(北京大学法语系)
摄影:王曦玉(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原文见:对话法语人 | 作家笛安:“我觉得欧洲的好运气还没有用完”

【 活 动 预 告 】

【 笛  安 】

作家,出生于山西太原,曾就读于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巴黎索邦大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告别天堂》、“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南方有令秧》、《景恒街》;短篇小说集《妩媚航班》;译有摄影集《时间男孩》、《永远的乡愁》(贝尔纳·弗孔著);曾主编杂志《文艺风赏》。曾获《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第三届“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
【 推 荐 阅 读 】

上天安排我们成为亲人,我们其实为彼此而生,
因此这段路途注定艰辛,却又那么灿烂。
《西决》| 笛安 |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笛安“龙城三部曲”系列先声之作《西决》——
首版十年后,以家为名,重新寻回那些
我们生命中珍爱的、失去的、赖以生存的,
我们费心建立、经营、抗拒的,正是我们的家。
家是什么?对于西决来说,家是女朋友陈嫣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正在迈向建立家的路上;对于姐姐东霓来说,家意味着逃离,离开争吵的家庭远赴异国建立自己的属地;对于妹妹南音来说,家暂时不那么重要,她眼中只有她的男孩苏远智;对于小叔郑鸿来说,家早已在十年前那场轰动全校的师生恋中破碎。故事的起点是这座北方城市——龙城郑家,是年,我们见证这个家庭的聚合离散,苦辣欢悲……
《东霓》| 笛安 |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笛安“龙城三部曲”系列奠基之作《东霓》——
那个追逐着所有“不可能”活下去的姐姐郑东霓。
以家为名,与她一起共同面对生命中的不堪与低谷,
再次追问家庭之于我们的意义。
我们该如何守护我们的家?当你面对一位先天残障的婴孩,你该如何承受你接下来的人生?当你的挚爱离你而去,你该怎样调整心态重拾爱的信心?当你预料到危机产生,你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挽回败局? 上天安排我们成为亲人,我们其实为彼此而生,因此这段路途注定艰辛,却又那么灿烂。
《南音》| 笛安 |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笛安“龙城三部曲”系列落幕之作《南音》——
四十余万字,挑战平行双线的叙事方式,
更加切身地体验人物内心。
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龙城郑家将迎来盛大的终局,
以家为名,原来维护家人的那种意义,也不是那么容易。
在家庭中,人们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保持自己和家人的体面。有的人用化妆掩盖脸上的哀恸;有的人为了孝顺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有的人替孩子筛选正确的情感,直到有一天孩子将它撞破。郑家有女初长成,现在,南音要说出她的故事了,她是孩子,但孩子全都是秘密。
“龙城三部曲”| 笛安 |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中生代代表作家
笛安
最具影响力作品
属于千禧一代的生命故事,茂盛无垠,元气淋漓
十年重逢,以家为名,抵达同一个终点
——
全新设计,挚爱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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