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角有条鱼
塘角鱼很低调。顾名思义,它栖身在水塘的角落。我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我家前面有个水井,水井前面是口池塘,池塘用木头和石头做的护堤。每年农历七月十四或春节放水捉鱼,捉完那些养殖的草鱼、鲤鱼、鲩鱼之后,七叔他们就在那些木头和石头的角落里摸索。捉到最多的就是塘角鱼,还有一次捉到一条像蛇一样粗的大黄鳝。
那些塘角鱼像少年时的忧郁“来历不明”。不过似乎塘角鱼都是来历不明的,知道它们向何而去,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你家的下水道里可能某一日会忽然钻出两条,隔壁家的厕所里可能也有。看过某电视台一期科学节目:有户人家的五层楼房半夜经常发出怪响,声音还能移动,当地人把那幢楼叫做“鬼楼”,已经换过五任主人。怪响惊动了各方专家,鬼子探雷一样动用各种仪器,也不明究竟。最后主人两兄弟把化粪池的盖子掀开,发现了两条大塘角鱼。
那期节目镜头暗晦,鬼气阴森,充满“不明觉厉”的气氛,谜底揭开时感觉在“逗你玩”,科学节目做得这么“戏剧性”,让我瞠目而无语。塘角鱼把那么黑暗而肮脏的地方当作乐土,甘之如饴,说明它们的生存能力不一般。荷花是“出污泥而不染”,塘角鱼是“处污泥而犹欢”,颇有青出于蓝的气概,但它却得不到荷花那样的赞美。
塘角鱼样子奇特,扁脑袋,宽嘴巴,每边都有一绺胡子和一只角。祖母说塘角鱼的头是被牛踩扁的,我有个同学因为头扁绰号就叫“塘角鱼”。“很久很久以前”——这种事情都发生在很久以前,牛在田里被主人抽鞭子驱赶耕地,塘角鱼在一边唱起了歌:
六月炎炎日头高,
犁耙木犋在田头,
大大牛牯人儿使,
问你识羞唔识羞。
任劳任怨的牛终于忍受不了,上前一脚踩扁了它的脑袋。
塘角鱼让我有过惨痛的教训。有一次七叔捉到一条塘角鱼,从塘里丢到塘堘上。我急急忙忙将像装了弹簧一样的塘角鱼按住,不料中了它的“暗器”,被它的“角”扎在右手掌肉嘟嘟的地方,痛倒还好,还酸加麻。我把塘角鱼拎回家,洗干净放到锅里时手指还弯不了。我“满腔仇恨”地把它烹了。塘角鱼的汤跟其它的鱼汤不同,不仅不腻,相反十分清甜。
塘角鱼除了生活在塘里,水田里也不少。它们一般都藏在田水出口处的草丛里,或者躲在田堘的洞里。春天的时候,田刚犁开浸上水,尚未耙过,看到某个牛脚窝水色浑浊,里头往往会有塘角鱼。按照七叔教给我的这个经验,我不只一次捉到过,不过牛脚窝里的塘角鱼都不大,身体有一种奇怪的淡紫色。
搞坏塘角鱼名声的是一种外来物种,原产尼罗河,就是那部著名侦探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的发案地。产自尼罗河的埃及塘角鱼好像是和“福寿螺”差不多同一时期引进的,在稻田里放养的福寿螺因为咬断禾苗,很快受到了唾弃。埃及塘角鱼却星火燎原,成为广泛推广的养殖鱼类。死猪死鸡死猫死狗都可以作为饲料,养出来比手臂还粗,似乎不是你要吃它,而是它能吃你。
关于塘角鱼,我还有个小故事:一二年级的时候,《笠翁对韵》“天对地,雨对风”背得上瘾,像刚学会开车一样兴味十足,见人就缠着对方出对子。你说“石头”,我说“沙子”;你说“小孩”,我说“老太”;你说“吃了饭”,我说“劏过鸡”;你说“大姨妈”,我说“二叔公”;你说“厅屋燕子筑窦”,我说“走廊鸡乸抱窝”;你说“别忘下雨收谷”,我说“记得出门撑遮(伞)”。有一次和一个堂伯坐在石阶乘凉,我吹牛不管他出什么,我都能对得上。
门楼前正好蹲着一条狗,他脱口说:狗。
我说:鱼。
他说:床底狗。
我说:塘角鱼。
他说:门前蹲着只床底狗。
我说:水里捉住条塘角鱼。
这场类似杨子荣打虎上山时与坐山雕的对话,让在场的人“都投来赞赏的目光”。后来读到陈寅恪一则故事:有一年清华大学新生入学考试,他出过一道对对子的题,上联叫“孙行者”,一半以上的考生交了白卷,标准答案是“胡适之”。幸亏我不是什么名人,否则这“床底狗”对“塘角鱼”大概也忝成所谓的“名人轶事”了。
(摘自我的近作《我的动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