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术

一篇旧作,一哂。

他拎着礼物出了家门。天刚擦黑,街上人声鼎沸,一股混沌的气味浓郁扑鼻。从街道中间穿过时,两旁此起彼伏逼过来的招呼让他不由得加快脚步,逃离这种热情的夹击。他更怕遇上熟人。

他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礼物用报纸包着,放在一个网兜里,两瓶酒,一条烟,还有一个“变形金刚”,总共花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朋友给他出的主意。朋友说:“现在都得这样,不出点血你想把事情办好?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他嘟哝道:“他们什么时候变成狼啦?”朋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摇摇头,宣判了他的死刑:“你没救了!”

宿舍区与办公区在同一个院内。走进那个一左一右挂着漆黑粗大仿宋字体的竖匾、显示出公正和威严的大门,那种做贼的感觉愈发强烈了。朋友说:“其实这种事谁都明白,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有人看见也没什么了不起。”门口进去是个篮球场,篮球场后面是一幢七层高的办公大楼,他从球场斜穿过去,感觉自己像冲锋的士兵穿过一块开阔地,楼上每个窗口都有一挺机枪朝下面瞄准。

隔着一排红砖小平房,另一幢七层高的宿舍楼和办公大楼相峙而立。他停止脚步,抬头看去。朋友说:“记住,六楼,靠左边那间,别懵里懵懂进错庙。”他看到那个窗口亮着灯。这个节点,也许在看电视,他想。没有电梯,他爬到六楼时,微微有些气喘,背脊汗津津的。他定定神,看清门头上的牌号,然后,轻轻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按下了门铃。

朋友说:“局长一家三口,开门的一定是他夫人。”绛色的门拉开一道缝,探出一颗烫得杂花生树的脑袋。他努力不卑不亢地朝女士点点头:“请问这是马局长家吗?”

“是的。”

“哦,你是他爱人啦?”

“你是……”

“你不要把一切和盘托出,要含糊点,让她摸不清深浅,不然门都不给你进。”朋友说。“我表叔叫我来的,找马局长有点事。”他说。

女人的目光从他脸上滑到他手上沉甸甸的网兜。他猜得出她脑子里正转着什么。“哦——”女人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把门拉开:“请进。”

“记得把鞋子脱掉,不要像回你那狗窝。”朋友说。他脱下鞋子,细心地对齐放在门外,穿着袜子迈过门槛,脚板印在泥黄色的木地板上,凉浸浸的。袅袅娜娜走在他前头的女主人这时候忽然想起来似的,漫不经心地说:“老马刚才出去了。”

如同设置好程序的电脑,忽然间插进了一个数字。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说……马局长……他没在家?”

“吃过饭就出去了。”

“去哪里了?”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急。

“没说。你是等他,还是换个时间再来?”

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都没有想到。朋友给他把进门后的细节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万一局长不在家。一时间他竟呆若木鸡。换个时间?手里的东西怎么办?拿回去?要是没进门还可以,现在绝对不行!那不太小气了吗?局长回来,她枕头风一吹,我下次还能登门吗?东西留下来,这血不是白出了吗?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是如此工于心计,她巧妙地把他拖进这样一种左右为难的处境里。“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这说不准。”

他迟疑了一下,说:“那我等一下吧。”

他看到女主人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转瞬即逝。他想,我们就这样耗着吧。心里马上又浮起一个念头:是不是太过厚脸皮了?女主人对他笑笑——他觉得那笑好勉强:“你请坐,我收拾一下厨房。”

他环顾了一下,然后把半片屁股拓到一个单人沙发上。这是一套一厅三室的房子,约二十多平方米的客厅里摆着沙发、壁柜、冰箱、组合音响,靠厨房的门旁有一台洗衣机,墙角处有个鱼缸,两条银龙鱼睡着似的一动不动。壁柜上头一个别致的座钟,一个戴头盔的小人不紧不慢地敲着一面小鼓。他发现这个布置华丽的客厅似乎少了一样东西:电视机到哪里去了?要是找点什么看倒容易打发时间。但客厅里别说是书,连报纸也见不着半张。

厨房旁边的房间忽然传出惊天动地的叫声:“妈——”随后门帘一掀,钻出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电动狗熊,男孩看见他,声音低下来:“妈,它不走了!”

女人在厨房里应道:“不走我有什么办法!一天到晚弄来弄去,不坏才怪呢。”

他心里一动,朝男孩招招手:“过来,我会修。”男孩一点也不怯生。他把他拉到怀里,拿起玩具察看着,嘴里问他:“叫什么名字?”

“马聪聪。”

“几岁了?”

“四岁。”

“这只狗熊饿了,跑不动了。”他把玩具丢到沙发上,从身边的网兜里把变形金刚拿出来:“我给你这个。”

男孩抬了下眼皮:“我有,不好玩。”

他一下子灰不溜秋起来。“那我给你变个魔术。”他说。

他用钢笔在右手中指指甲根处做了个记号,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对男孩说:“看着,我叫一声'跳’,这个记号就会跳到左边。信不信?”

男孩抬起头看看他,大声说:“不信!”

他右手往左手掌一拍,叫一声:“跳!”把食指飞快地收回来,同时伸出无名指。

男孩惊奇地睁大眼睛:“你再变一次嘛,你再变一次嘛!”他捉着他的手摇着。

他没有想到这个临时想起的小把戏居然有这样的效果,他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这类玩艺对于他实在不在话下。他给他连变了好几套。小男孩把硬币、火柴、茶杯、蜡烛、口盅、手帕一件件搬出来给他做道具。当他嚷着跟他妈要一枚鸡蛋时,女主人也被吸引到客厅,成了饶有兴趣的观众。他有板有眼地表演着,女主人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女人的头脑简单,他一边表演一边想。末了,他坐在地板上,把两手从大腿外侧屈回来并在两腿中间,“你用绳子把我两个拇指绑紧,”他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探过头给他拴绳子时,蓬松的卷发触在他的脸上,痒丝丝的。他闻到一种奇异的发香,让他有些走神。“拴紧点!”他的眼睛炯炯发亮。

“够紧的了!”她对他粲然一笑。

他往后一仰,一骨碌躺在地板上。因为双腿屈着,又绑住手,像个大虾似的,样子十分滑稽,男孩在一旁嘻嘻直笑。“我一翻过身,绳子就解开了。信不信?”两个人眼不转睛地看着他,显然不相信。他故意滚了一滚,装作翻不过来。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这时候,他脑袋冲着的那个一直闭紧的房门嗒的一声拉开了。他从屈着的腿胯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的脑袋后头,慌忙侧身要起来。因为手上的绳子仍旧拴着,一下子没爬起,姿势古怪地跪在那个男人面前。男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马局……这……我”他的脸热烘烘的,手忙脚乱挣脱了绳子,站起身来。

“你是……”

聪聪说:“爸,他是来给我变魔术的!对吗,叔叔?”

“哦,对,对对!聪聪叫我变魔术。”他忙不迭地说。

局长侧脸看看妻子,又看看他,脸上的困惑像雾一样越来越浓。他尴尬地站在那儿,语无伦次:“马局,我……你忙,我不打扰了。哦,你忙,我走了。”

他匆匆告辞,趿拉起脱在门口的鞋子,深深浅浅地走下楼道,想起拿来的礼物。骂了一句:算球!他觉得自己十足一个丢盔弃甲的逃兵,心里又屈辱又悲伤。朋友拍拍他的肩头:祝你马到成功。

“去你妈的成功!”下到一楼,从楼道里出来,他抬头望着楼上:“我操……”舌头却一下子短了。屋里的灯光透出来,他看到一颗脑袋探出窗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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