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无菜怎么喝
“小时候在家乡,我们家有个邻居,一家子的人喝酒。男人,女人,连七八岁的小孙子也用筷子头蘸一点酒在嘴里啧啧。从早上起来即开始喝。喝得一塌糊涂。屋里总是充斥着一股酒的香味。他家里人喝酒,是从来不要什么菜的,几个花生米,一个鸭膀子,半只鹅头。喝一口,将鹅头或鸭膀子在嘴里咂一下,并不真的吃,只是就其味……”
这是苏北散文《气短情长及其他》中关于喝酒的一段记述,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将此等喝酒法,叫作“有酒无菜”的喝法。相比较而言,能有鸭膀子和鹅头咂在嘴里,已经够奢侈够排场的了。我的记忆里,以及相关的口头流传的笑谈中,有酒无菜的另类喝法,远比这更可笑可叹可怜。
小时候我经常去代销店里买油盐酱醋。一进小店,就有一股扑鼻的香味,那香味可是百味揉搓,闻起来虽有些古怪,却也颇吊人的胃口。你想想,里面有酒的香味,酱的香味,鲞的香味,更夹杂了各式我们通常买不起的糕点的香味。因此,我每每去小店,总能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倚在柜台上,斜着身子,捧一只搪瓷茶杯,在那里咝咝地小口喝酒。他喝酒竟不用菜。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太穷的缘故,或者他家里没有烧火做饭的,或者他十足是个酒鬼。不过,后来才知道,他这样其实就是有酒无菜的一种喝法。酒肯定是要钱的,但那扑鼻的气味却是免费的。想当初,他赖在小店里不走,说不定还是得了小店老板的恩准呢。他就那样慢慢地抿一口酒,眼睛盯着柜子里满目的食品,鼻子在那里作通透的深呼吸,于是那些可口的、但他买不起的食物,就通过空气这只手,一律塞进鼻孔,钻进肚子,舌头在那里滑滑地转几个圈,唾液就滋滋地像泉水一样冒出来,刚才那口酒的辛苦味或辛辣味,就退却到了胃里,烟消云散了。
站在小店里喝酒,味道果然不错,但毕竟有些丢人现眼。所以,通常更多的喝法是在家里。酒这劳什子已经对居家过日子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弄得家里的女人“横眼若睹”(方言),所以男人,尤其是老男人,想在平常日子里弄几盘菜下酒,那简直就是败家子的作风了。无奈,酒瘾上来了,就去店里赊一斤。没菜真的也不要紧,弄颗纸包糖就行。纸包糖便宜,一分钱一颗,它在小孩子眼里,是一眨眼工夫就成为唾液的,但在老男人的手里,却是一顿酒的伴侣了。老男人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十分慎重地将它放在桌子上。然后,老男人端起酒碗,咝地喝上一口。喝过后并不急于张嘴,老男人通常很珍惜,他怕嘴巴一张开,那酒气就跑冒滴漏了,所以老男人要死死地关闭自己的嘴巴,连同自己的鼻子,真个是凝神屏气的模样。良久,老男人终于开口,将那颗小小的硬糖放到嘴唇皮上,两张嘴唇皮在半颗硬糖的范围内作吮吸,那样子看上去,好像硬糖是块橡皮,正在擦掉的便是嘴巴里的苦涩。当然,一颗糖是决不能擦掉生活之苦的,但因为有了那使人醉酗酗的一壶酒,一颗纸包糖也确实可以换来生活的短暂甜蜜。
那时家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如有喝酒的习惯,他便同时也有爱啃骨头的习惯。家里杀只鸡宰只鸭什么的,老男人通常就不吃肉,而是爱啃那沾着绒毛的头,带着尖刺的爪,一截皮包着骨的颈脖,还有拔不清毛的两只翅膀。譬如我小时候,家里逢着杀鸡杀鸭的时候,通常父母就命令我去把爷爷叫过来一起吃饭,并为他舀好了酒。我当初以为老一辈真的喜欢啃骨头,但当我参透了做人的道理后,才知道像我爷爷这样的老人,他说爱啃骨头其实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他不过是将爱字表露得含蓄委婉而已,他爱啃骨头,其实就是他将好吃的让与晚辈的借口。当然,他说爱啃骨头,另一层隐藏得更深的阴谋则是,他其实是想喝酒。让老人就着那些下脚料吃饭,那在餐桌上是无比残忍的,典型的欺负老人的表现。但给他一壶酒,再给他一盘鸡头鸡脚鸡脖子,那就另当别论了,那是尊敬老人的表现,是老人有福气的标志。老人喝着酒,啃着一只鸡的头脚,虽然看上去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但说到底还是有酒无菜,只不过,比起站在小店里就着空气喝,比起用一颗纸包糖骗人骗鬼,这样的喝酒场面倒是颇幸福而知足了。
生活很苦,但再苦的生活也少不了酒,于是生活中流传着有酒无菜的很多个笑话。譬如,有人可以用一段霉菜梗喝一顿酒,他是先准确地计算出一段霉菜梗最多能吮吸几口,然后将一碗酒也分成相应的几口,听起来是那样令人不可思议。此外,那下酒的还有诸如一片饼干,一株大蒜,一颗田螺,一根泥鳅,等等。最绝的是,当家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酱油的时候,有人竟创造出用一颗石头蘸着酱油下酒的奇闻。
有传得更玄的,说一个人在家里喝酒,屋里没舍得点灯,下酒菜是上顿剩下的半条蚂蚱腿。那人每喝一盅,捏起蚂蚱腿在嘴里舔一舔,愣是喝了半宿。下半夜,许是醉了,手一松,蚂蚱腿掉了,赶忙趴在地上摸索,等摸着了也骂上了:“狗日的还能叫你跑了?明天三顿还全指望你哩!”第二天,这人嘴唇乌黑泛紫,肿得如猪嘴巴,老婆凑近盘子一瞅,吓坏了,男人舔了半宿的菜肴竟是条蜈蚣!这个故事或许就是笑话,但笑话里隐藏着生活的清贫。
最近听到一个更经典的,说一个男人真的找不出可以用来下酒的菜,就想到了他的帽子。他喝下一口烈酒,口里咝咝啦啦地响,手足无措了,就索性摘下头上戴着的帽子,那顶戴了一个冬天的臭帽子。他将鼻子嘴巴一齐探进帽兜里,在那里猛烈地呼吸,呼吸帽子上正蓬勃散发的浓浓气味。第一口酒就这样下肚了。第二口酒如法炮制,照样成功了。如是第三口、第四口……帽子的气味竟成了他的一顿下酒菜。这堪称有酒无菜之登峰造极的喝法。
这些当然都是远逝了的事情,虽然可笑可叹,但我们真的不能如此一笑了之。这个世界上,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富人有富人的活法,至于喝酒,也自然是各有各的喝法。倘论可笑,富人的酒池肉林的喝法,其实比穷人有酒无菜的喝法更滑稽可笑。倘论酒文化,穷人有酒无菜的喝法,比起文人曲水流觞吟诗下酒的喝法来,也许更具有生活的内涵与人生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