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木哇||汉水谣(十二)

汉水谣(十二)

邓木哇

我的老师(中)

从三岁记事起,到离开家乡去油田的十四年间,我还有跟文化知识不怎么搭界的五位人生导师。没有他们,我的未来世界、甚至是否有未来的世界,难说。
第一位导师是我的祖父,他是生于上世纪初的满清子民。没有文化,真的大字不识一个,却有一副超强的体格和胆识。
他跟我的感情,除了天底下一般人都俱备的祖孙隔代亲以外,我自幼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自从我能看到他第一眼起,直到他辞世的三十多年间,他对我的眼神如天上的太阳一样温暖,也像夜空的皓月一样明朗,从来都是亲切、慈祥、怜爱、信任有加。哪怕是我在农村完全不会干农活、挣不到工分而被人鄙视的至暗时刻,他也丝毫没有改变看我的眼神。
当我了解到祖父的童年后,才恍然大悟,他也跟我一样,在几岁时丧父失母!唯一的区别,是当我上私塾、上小学的年龄,他却在远亲家放牛养活自己,而且,上下左右没有一个至亲!白天的伙伴是牛,晚上的伙伴还是牛。实在太寂寞,只有跑到牛棚外数星星。
在幼年时代、在举目无亲的社会,年幼的祖父除了勤奋、除了自立,别无它路。好在,当他十七岁时,命运之神,让我的祖母来到他身边。
这是一对合计三十五岁、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新人。
我的祖母只有一个姐姐,外曾祖父去世时,他的所有家产“被”姨祖母继承,我祖父母没要一砖一瓦。
不是劳动所得,一分不要,这是他俩的共同性格。土改时,姨祖父母家被划为地主成份。
祖父勤奋能干,加上祖母的节俭持家,二十几年间,两次置买田地近百亩。但是,命运,始终没有圆他的“地主”梦。每当发家致富在望时,莫名其妙的大病让他卧床不起。变卖田地和所有积蓄求医问药后,病魔消失。
于是,从头再来。
土改时,我们家的成份是下中农。
祖父两起三落。起的原因,是他除了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外,铁肩膀铁脚板挑出了别人可望不可及的财富:他把汉口的小商品如洋油灯的灯具灯罩步行挑到河南许昌,或湖南津市,把河南的盐巴或津市的山货挑回汉川,每年农闲季节乐此不疲。如此一来一往,积沙成丘、集腋成裘。
至今,我没弄明白,一个文盲,没有、也看不懂地图的农民,怎么能在中原三省之间穿梭自如!后来,他成为村子里农闲时长途挑伕团的领路人。
这个没有薪酬的领路人,一直引领着正确路径,也一直对同行的乡亲负责。其间,有两个比祖父年轻许多的同乡在从河南挑盐返乡途中,得到过他无私的帮助。
一个叫张水清,挑盐队伍走到靠近湖北的信阳时突发急病,根本挑不动担子。祖父把张水清的盐放在自己的担子上,张只扛着一根扁担跟在队伍后面蹒跚而行,才勉强支撑着走回家乡。
经过随州时,同行的周定哇身单力薄,累垮了,跟不上队伍。祖父又分了他一半的负重,最终也使他跟随大伙安全回家。
张家至少有两代人记得危难之际相帮的祖父。
那个周定哇解放后当了村干部,每次见到祖父,总是客客气气,叔叔前叔叔后的称呼,不知情者看不懂,一个共产党的干部,怎么对一个泥腿子如此礼遇相待。
注:我的祖父(1904一1988)
祖父对我厚爱有加,每次出远门,总要带点点心给我。1955、1956年汉江分洪工程时,他两次给我带回沔阳产的黑色地方糕点,叫药膏,像大号的象棋。中药味很浓,也甜,入口即散。那种特殊味道,一个多甲子不忘。上世纪1961年前后三年自然灾害时,祖父第三次病倒。自此,他再也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恢复元气,在生产队已挣不到工分,靠坚强的意志摸摸索索种点菜、养一头猪维持生计。上世纪七十年代,年逾七旬的他,在一个废弃的荒塘旁开荒种芋头、蔬菜。那是冬季枯水时,他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把塘底的淤泥一点一点堆积后,形成的面积也就一分地左右,然后艰难的用茶壸提水,用陶罐施肥。当年肩挑两百来斤担子健步如飞已成历史。大队的书记路过发现了,他指着祖父的鼻子说,就你喜欢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估计,此人解放前就听说过祖父长途当挑伕贩货的历史,留下印象。随后,叫手下人拿铁锹把芋头和菜苗全剷掉。祖父没有抗争,第二天再种上别的蔬菜。也许是周定哇背后作了工作,那个愚昧、糊涂的书记再没有继续为难。建国七十周年时,全国仍有数以百计的偏远县没有脱贫,可能是有几十万像剷祖父菜苗的村支书们,一门心思走口头“社会主义”道路的“功劳”。
祖父的晚年,实现了他五十岁时的一大心愿,这一奇迹的实现,靠的是他钢铁一样的意志、大海一样的情怀。我父亲曾经是祖父母的擎天一柱,在外能独挡一方,甚至在汉口码头上占有一脚之地,同村的泥腿子乡亲们跟着他才能在大码头揽到活干;对内能创造性领会、执行父母的心愿。有人说我父亲有少林寺功夫。至于到底是少林武功、还是传说中有少林菩萨附身,不得而知。他在成家时对祖父母表态,我们这个大家庭至少在五代以内不分家!但是,在他身患绝症后,毅然决然分家,减少因病给大家庭的负担。祖父感动、感慨万分。当父亲咽气后躺在我们五柱两间的房子里准备入棺下葬时,我看到祖父的眼泪与鼻涕混为一体后,长长挂在他鼻尖上的悲哀、绝望表情。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涕泪横流。父亲吃的中药用箩筐装,债务累累。他去世时,没有钱置棺材,用老房子的一付耳门草草制成简易棺材下葬。耳门,就是堂屋通往厨房的门道,自此以后,那道门就只剩下门框了。父亲死后,我们的小房子卖出还债,大家庭收留了我们两个遗孤。祖父下决心要给我哥新建一栋房子,成为他晚年最大心愿。患病加自然灾害,再加英雄迟暮,靠他一己之力,建一所房子谈何容易!节衣缩食、种菜养猪,是他唯一能做得到的事。先前我不明白祖父的心愿,后来才知晓。当我有工资后,经常给点小钱祖父,他欣然笑纳,但从不见他花掉。有一次,他居然跟我说,没钱买猪饲料。我立即给他二十,然后说,如果再没钱,随时跟我说。我哥当兵十年从部队复员后,祖父交给他五百块钱!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一笔巨款。我的哥嫂是否感受到祖父精卫填海、杜鹃啼血的伟大情怀,不得而知。一个没有社保医保、没有能力挣工分、更没任何社会资源还疾病缠身的老人,为两个拿工资的孙子孙媳拿出这一笔钱,需要什么意志支撑、需要历尽多少苦难才能实现?我更不知道,我的哥嫂伸手接过这笔钱时,他们的心是肉、还是石头!随后,我养父与两位叔叔接力,再加我与堂弟玉文的援助,最小的两个堂弟大年小年也加入到祖父的爱心工程,终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举大家族之力在老家为哥嫂盖起一栋三层楼房。
注:我的养父与三叔、四叔(从右到左)
这栋楼房是祖辈、父辈们为后人留下的一座历史丰碑,镌刻着先辈们的为人处世之道,不知我的哥嫂能不能读懂这本记录家族励精图治手足情深的史诗。靠自己的勤劳立足人生,为人正派,祖父这位导师用行为给我上了永世不忘的人生大课。
第二位导师是我的祖母。历史给她最显著的烙印是裹成粽子形状的两只小脚。听说,三十七八岁时,她曾经一天步行九十多里路到汉口,然后第二天又沿原路返回!那是我祖父大病初愈后不久,我的第四个叔叔出世时的异常事件引起。这个小孩刚生下时,一泡尿喷射而出。此事传出后,阴阳先生说这是凶兆:那支“利箭”不射父、即射母!祖母听说后,联想起祖父的两次大病,吓怕了,生怕再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家庭,只好相信阴阳先生的话,满月后托人为小孩找个人家。汉口的轮船码头附近,有个地方叫永宁巷,这里有一个远亲。经她介绍,民众乐园某艺人没有小孩,愿意接收。于是事成。没过多久,祖母熬不过思子之情,决定步行去看看。这就是一对小脚日行百里的故事。后来,武汉保卫战失败,民众乐园剧院随难民潮逃到重庆,再后来,杳无音讯。我见识祖母的脚力是三年灾害时,她领着我去汈东农场小麦地里捡漏掉在地里的麦穗。天刚放亮,我跟她出门,十里左右的距离,我有点跟不上她的脚步。找到刚收割小麦的田后,祖孙两人瞪大眼睛寻找遗落的麦穗。约两个小时,她的口袋已鼓鼓囊囊,于是扛起口袋,我又跟在她身后匆匆往回赶路,给病中的祖父作午饭!说到作饭,祖母的手真是巧,再平常的东西,经她亲手加工烹饪后,都是美味。哪怕是盐腌的酱罗卜,一模一样的材料,也比我后来的养母作的好吃、下饭得多。最困难的1960年秋,祖母喂的一猪宰杀后,净肉有一百六十斤。按市价,我一下就算出可以卖八百块钱。招待完屠夫后,我馋猫望鱼一样,等着祖母给我们美味大餐。每年卖猪后,全家都会聚餐。等到开饭时,是猪血加野菜,煮了一大锅。尽管有点失望,这也是平时见不到的荤腥美味。第二天,真正的大餐终于盼到了。当时猪身上除猪血外,最不值钱的是猪肺、大肠。祖母不知从哪里弄得糯米,用一个大沙罐,把这三样东西慢火细煨后,满屋喷香!祖母盛给我的一碗大肠猪肺粥后,我头也不抬,如风卷残云,一会就喝光。再想去添时,罐已告罄。回头看祖母时,她的眼角挂着泪珠。从此,我记住了糯米煨猪肠的美味,更记住了祖母的那两滴眼泪。
注:我的祖母(1903一1973)
我听说过、亲身经历的几件事,足以证明,大字不识的祖母,在大事情上从不糊涂。祖父两次大病时,卖光田地给祖父治病是祖母拍板。我父亲去世后,母亲被人骗到汉口跟一个酒麻木组成家庭。在我六岁、九岁时,祖母两次送我去汉口,让我母亲看看,过不了几天就把我接回。我当时还不十分理解祖母的良苦用心,懂事后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大家族的尊严。只要她有一点能力,从不放弃对我的监护,直到三年自然灾害时,实在不能养活我,才放手把我过继给我的二叔、二婶,让他们当我的养父、养母。本来,养母没有生育,很早就该给过去的,为什么万般无奈时才放手?事后才明白,祖母一怕我受屈,二怕养父养母因我而关系更难堪。个中原由,后面介绍。
在把那个不吉利的四叔送走后,我真正的四叔、也是祖母最后一个儿子出生了,他只大我七岁。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这是中国的千年古训。特别是把那个亲骨肉送走后,祖母对这个幺儿的疼爱,自不待言。我切身感受,祖母对孙子的疼爱,远胜我四叔从他母亲那里得到的爱。
注:祖母与我和堂弟玉文合影(1964年)
我常年累月尿床,晴天还好说,阴雨天就麻烦无比。最难熬的是冬季的连阴雨,没地方能晒,又没有可换的垫褥,她只有用烘笼来烤干。烘笼,是家乡自古农民取暖的用具,陶制品,里面铺上稻谷壳,上面用炭火引燃。天长日久,祖母没有牢骚没有怨气,像作饭必须烧柴一样习惯、自然。只是边晾骚气哄哄的被褥,边自言自语:又屙湿了,又屙湿了。对自幼调皮、顽皮的四叔的过失,她与祖父对幺儿的严厉,跟待我相比,判若两人。解放不久的农村,很多小孩上小学的年龄远远超过正常年龄。四叔上小学四年级时已十四岁。他不爱学习,爱惹事生非,不止一次遭到祖父母的斥责。一天,老师上门告状,我看到祖父母的表情,除了在我父亲下葬前的哀痛、伤心外,更是前所未有的愤怒。原来,四叔伙同调皮捣蛋同学,找机会跑到老师宿舍,用铁钉把老师的夜壶底钻一小洞,老师晚上方便时,尿进夜壶的尿液一滴不剩都漏在床沿的被褥上。冬季夜长,老师第二次方便后才发觉。老师吃了哑巴亏,本想息事宁人,换个夜壶,再把宿舍门上锁。谁知四叔不依不饶,约了好几个同学经过被褥前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说老师尿床了!如此一来,“案件”的侦破,比这个老师教四叔进行四位数的加减乘除还容易。祖父对孔圣人的敬重超过常人,他一辈子从不用有字迹的纸当手纸。我养父上了两年私塾,他交给老师的“束修”,即学费,用粮食、棉花代替,是一般学生家长的一倍。这就是祖父对四叔侮辱老师而震怒的原因。情绪极度失控的祖母,我第一次听到她痛骂四叔是“咳血的”、“该死的”……。咳血,是人患肺结核后的症状,当年这种病是绝症,必死无疑。四叔读书不行,干农活倒是一把好手。十六岁小学毕业后,回到生产队就是全劳力。在野菜糊糊度日的年头,只有全劳力的家庭,才能每餐分到每人一瓢的糊糊,没有全劳力的家庭,每人半瓢。这是四叔最大的历史功绩。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祖母有因愤怒而情绪失控的时候。她与左邻右舍相处融洽,跟任何人似乎都没有矛盾、没有争吵过。她像我们大家庭生活节律的时钟,一刻不停地默默运行,每当我哥与四叔下湖讨生活的凌晨,她都是根据鸡叫几遍,决定起床为他们准备早饭的时段。如此循环往复,一年到头,没有停下歇息的时刻。一次意外,让她不得不“休闲”下来。那是养父母在涵闸河河堤上盖了一幢五柱三间的平房后,我们离开了老房子。夏季,一向小心谨慎的祖母端着盛猪饲料的陶制盆去喂猪时,摔了一跤,右手前臂内侧被陶片划开一道二十多公分长的伤口!因失血过多,她缺少营养的脸上更加苍白。看到祖母痛苦的脸色,当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等我长大后,第一个目标是让长辈们晚年过上好日子!至于怎么才能过上好日子,我的设计是必须找一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姑娘当我的媳妇。这样,祖母,包括养母,就不用干繁重的家务。
第三位导师是我的三叔,长我十六岁。三叔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我父亲病重时,他背着我父亲大便、或晒太阳。平时言语不多,跟我交流时,永远是憐爱的眼神和满脸的微笑。第二个印象是困难时期,已成家后的三叔,经常在他们家晚饭先熟后,给我盛一碗垫底。第三个印象是我离开祖父母进入养父母的家庭后的1960年,春荒时节。星期日,他带我到汈汊湖挖藕。这是我第一次进湖、第一次学习挖藕。我边玩边有一下没一下的依样画葫芦。藕,倒是挖到几节,大都伤痕累累残缺不全。这是付出的学费,这一天,我初步学会挖藕、识藕的基础知识。湖岸部分已被人挖过,必须?着污泥远离湖岸数百米才有收获。那天风和日丽,三叔挖到一大堆,应该有一百好几十斤,然后又费力气才能把藕拖到岸边。上岸后,他扎成两大捆、两小捆,我拿着一根空扁担跟在他后面,就像当年那个生病后的张水清跟在祖父后面一样。在离家近两百米左右,三叔让我挑起两小捆回家,约三十来斤。那天,看到我的“成果”,养父非常高兴。这一幕,几十年来,一直温暖在我心头。
注:我的三叔(1934一2001)
三叔的人品,十里八乡有口皆碑。五十年代,武汉同济医院下放锻炼的赵焕民医生结识三叔后,他俩成为终生朋友,几十年间保持亲戚一样的往来。很难想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怎么跟文盲农民产生感情成为挚友。汉川电影院的一位老杜,跟三叔也成为朋友。住在县城,国家职工,还是文化人,通过什么渠道跟农民结下的友情,至今是迷。县城铁铺的胡铁匠也成为三叔的知己,过年过节礼尚往来。他俩的感情来源好理解,应该是他们经常因加工镰刀、锄头、铁锹等农具产生的友谊。汈汊湖畔的梁家台,主产水稻,这个地方怕水不怕旱。别的地方因大旱而减产、绝收时,这里的稻谷照收。有一个叫梁元忠的农民,比三叔小一两岁,他俩结识后一见如故,连元忠的两个弟弟也成了三叔的小兄弟。困难时期,元忠经常用箩筐挑稻谷给三叔雪中送炭,帮三叔一大家人度过难关!后来,三叔的儿子玉文日子过好后,没有忘记父亲的患难朋友。汈汊湖退田还湖后,梁家没多少土地可种,玉文把自己的十亩责任田无偿让梁家耕种,数十年分文不取。
在最困难时光,人们靠生产队熬的菜糊糊活命。三叔被大伙推选为掌瓢人。他舀糊糊时从不看人,只保证每瓢一样多。我离开家乡去工读学校后,看到同学们一个个健硕的身躯,为了避免返乡务农因太瘦弱赶不上趟的尬尴局面重演,我恳求祖父想办法给我熬一副中药膏,把身体补强壮一些,好当一名合格石油工人。这是我第一次向祖父、向三叔提出要求。他们从哪里弄到的十几块钱,我不知道。只是有信心当上工人后,肯定有能力回报两位先辈的养育、培养之恩。我离开家乡后,第一个长途跋涉看我的就是三叔,他当时是送熬制好的药膏到潜江。我没有付药膏的钱,从生活费中拿出几块钱,给三叔买了几十个十五瓦的小电灯泡。潜江当时比汉川落后,电灯泡卖不出去。汉川靠近县城的农村都通电了,小灯泡成为俏货,供不应求。也许,我继承了祖父去河南贩货的“二道贩子”基因,这样就帮三叔解决了来往的船票。1977年,我把爱人的农村户口迁到油田后,他随着搬运行李的卡车送往油田,帮我安顿好新家,还住了几天才依依不舍返回。我明白,他以为我在外安家后会淡化跟老家的感情而不忍割舍。这一点他错了,我的心时时牵挂着故乡的长辈、亲人们,他的家庭也成为我的家庭,在往后的岁月中,我们共同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三叔后来多次到油田,其中有两次印象最深。一次是他身体不适,来油田医院体检,经过对不适部分作切片检查后,无大碍,我高兴得打了一夜麻将以示“庆贺”!第二次是他带四叔的小儿子小年来油田医院看病。油田中心医院是原北京第四医院整体调迁江汉,医疗技术非常棒。其中一位上海藉的老中医严大夫帮我看好胃病后,我与他结下深厚情谊。小年有突发性晕厥跌倒现象,三叔带他于1982年腊月底坐轮船来油田。枯水季节,上水轮船经常晚点,原计划应下午五点左右到红旗码头。我带一解放牌卡车去码头接。天黑以后,轮船在离码头约两千米江面搁浅,怎么也走不动,只得掉头回泽口码头。我们也掉头再绕一大圈经五七厂,再经过潜江到泽口。晚九点多钟,我赶到码头后急忙奔上轮船,在冰冷的甲板上看到三叔把十三岁的小年抱在怀里打盹!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抱起小年,拉着三叔的手就上岸。那一刻,我明白为什么三叔有那多真挚朋友。他对包括我在内的对晚辈的亲情,是一种人世间无私的大爱、至爱!三叔在天寒地冻时节紧搂侄儿的情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三叔,这位导师给我的人生理想传授的只有两个字,一个字叫爱,另一个字叫善。
二叔,后来我的养父,不仅是我的人生导师,还是一名严厉的教父角色。他的性格,他的经历,他的特殊遭遇,给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刻下深深烙印,也直接或间接影响着我性格的形成。
注:我的养父(1929一2006)
养父既有幸,也不幸。有幸的是,他是两代长辈中第一个上了两年私塾的“文化”人。因自幼聪颕,启蒙后通过自学掌握了关键的算盘学问,对加减乘除及日常生活中各种计算、计量方式一触即通,这为他日后在农村的水利工程与建设、特别是抗洪防汛中计算土方工程打下基础,成为汈汊湖东岸十里八乡无人替代的治水工程技术人员。这个以农代技的活儿,多年一直由生产队补贴工分,后来终于吃上“皇粮”,当我月薪三十九元时,他可能是二十八到三十二元之间。养父的第一个不幸,是他十八岁时给国民党当壮丁。我祖父加上四个儿子,按国民党的两丁抽一、三丁抽两、五丁抽三的政策,要三个壮丁去当兵。我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所有农活离不开他,万一上战场,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抓壮丁风声紧时,他白天躲在汈汊湖的蒿草丛避风,晚上回家趁夜色种田。经常躲躲藏藏加上过度劳累后抵抗力下降,感染上血吸虫病,几年后导致我们家庭遭遇家破人亡的巨大悲剧。祖父四十多,也顶一个壮丁指标,到国民党的城关镇镇公所服役。他的强项是肩膀,每天从东街的码头在汉江挑水到南街的镇公所厨房,单程在五百米左右。下午可以回家种田。养父倒是上战场的料,可能是能识字、又会打算盘的原因,被国民党部队一位营长赏识,安排到随军医疗队,负责药物的管理发放。国内战争形势一边倒后,养父随部队且败且退,最后退到海南岛。此时,热带的虐疾还是什么病让养父病倒,高烧不退。那个营长本想把养父带去台湾,一看情形不妙,给养父一根金条,让他换成银元自找生路。大难临头的养父,凭着跟药品接触的底子,靠着这根金条,到中药铺买了一些自以为能对症的中成药,保住性命,在兵荒马乱中逃回家乡。命是保住了,但,国民党的“兵油子”这顶帽子戴在头上,如孙悟空的那根紧篐咒,使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在政治上翻不了身。后来防汛工作非常突出,基层党组织想推荐入党,都被政审这一关卡死。养父在政治上的最大成就,是某年在水利部搞的一个纪念暨表彰活动中,在一个长长的表扬名单上,名列其中。这是他临近退休时获得的最大'荣誉。当他拿着那张纸,在众多名字中指着自己的名字给我看时,我发现,那是几十年来他最快乐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注:我与养父于1990年在荆州城门河留影
从海南逃回家乡后,祖父母立即给养父完成婚事。结婚,是所有年轻人的大喜事,岂知,这样的喜事成为他人生的第二个大悲剧。他的婚姻是很小由远房的老亲戚介绍,按风俗,交换生庚八字就算订婚,等成年时择日迎娶。旧风俗,定婚时、定婚后,新郎只有在拜过堂进洞房后,掀开新娘的头盖,才能一睹新人芳容。养母身材很矮,不到一米五高,文盲,这些都不是问题。让养父倒吸一口凉气的是,养母右眼不仅失明,连眼球都没有!塌陷的眼窝、上下眼皮封闭后,造成五官搭配失衡。养父身高一米七六左右,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没成想自己的生命伴侣竟这般模样!失落、失望、痛苦如箭穿心。历经炮火的硝烟,从千里之外死里逃生,以自己的经历能力,本以为新的家庭能开启幸福人生。结果,完全不对称的婚姻把二十岁的他抛进人生冰窟。对父母的孝顺,旧礼教的桎梏,特别是国民党兵的背景,如三座大山,沉沉压在养父身上、压在他心头。他根本无力抗争,只能认命。祖父母内心无比愧疚,觉得对不起这个聪明能干的儿子。我们家乡,把离婚称为打脱离。打脱离的名声如过街老鼠,一般人担当不起。正是这种背景,是祖父母不太愿意把我直到放进养父家庭的原因,除非万不得已。养母生性老实、善良、勤奋,如果她嫁给老实巴交的不识字农民或残疾人,精神方面肯定不会压抑,应该有正常家庭生活,人生也许会轻松许多。不知是养父母没有感情,还是他俩有别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小孩。我作为新成员进入这个家庭后,亲眼看到,没有感情的婚姻生活多么痛苦。
幼年,养父对我无比喜爱,还没正式跟他们一起生活时,便经常把我从床上抱起,给光溜溜的我穿衣服。他的爱,其实很严厉,很深刻,很特殊。刚上私塾那年夏天,我跟一帮小伙伴在一口池塘嬉水,大家都不会游泳,只是光屁股蛋泡在岸边的浅水里。塘的对岸有大人在车水浇稻田。就在跟几个小伙伴打闹时,我一不留神,滑到陡坎中,两脚落空!岸上的大人马上惊呼起来,还有人朝塘这边跑来。其实,当两脚踏空的第一秒钟,我心发慌,手脚无措乱划拉,第二秒钟,手与脚同时找到感觉,人由直立变成跟水面差不多平行了,我学会了游泳!三下两下就回到岸边。根据刚才的体验,又在浅水里反复游来游去。
我是同伴中最先学会游泳的,当同伴们以狗刨式“打鼓球”时,我已掌握侧泳技术,成为游得最快的人。回家不久,不知是哪个嘴快的把这个消息传到养父耳朵,说我因玩水差点淹死。养父让我跪在堂屋的神龛前,用抽牛鞭子狠狠地抽了几下。当时,我很纳闷,一向和蔼可亲的二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狠?过了好久,想起他让我跪下时,祖父也在旁边,他打我的整个过程都在祖父眼里。再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他是在我祖父面前表现出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以此获得祖父的信任!这是养父第一次打我,但绝不是最后一次。现在,我回忆起养父母对我的严厉,一是同情他们,方方面面的不顺与烦恼,只有我是他们的出气筒、平衡剂。养父在社会上受了屈,多半拿养母出气,经常高声咆哮,实在消不了气,再让我顶包;二是理解,养母受了养父的屈,再找机会在我身上平衡。也许是环境使然,我过早觉察到人世艰难与人情冷暖。只要这个大家庭能容纳我,只要他们不把我送到汉口那个酒麻木那里,只要我有家可归,什么都无所谓。长辈们怎么拿我撒气都能接受,还时刻盼望尽快长大,赚钱回报他们。
当我考上汉川一中后,养父作了两件事。一件是把几年来在汈汊湖及四周子湖里赶鱼而积累下的钱,准备在涵闸河堤上为我盖一栋八柱三间的大房;另外一件是抓住一切机会给我上思想品德课。他的“教学大纲”是两个字:德,才。德,作为有出息的人,必须不断克服自身毛病,修炼出良好品性,这样才能不犯错误,得到领导信任、重用。才,真本事。他以极具个性化语言说,人必须有个当头炮,有绝活,有别人不具备的本领才能立足。其实,他根本不会下象棋,以为炮是万能的武器,不知道小兵小卒也能冲进敌方宫殿捉拿元帅、将军。比如,当我上体院时,他说那是一碗少年饭,年龄大了以后就不值钱。其实不然,我的年龄越大,对单位、对社会的贡献似乎也越大,这是后话。然后,他把上课核心内容归纳为四个字:德才兼备。围绕这四个字,他用无数社会现象和共产党的将军、科学家以及自己能指挥成千上万农民兴修水利工程的事例,说明这四个字的科学性、实用性与生命力。隔壁邻居看多了,经常开玩笑说他有空就给我上“政治”课。说实在话,他的政治课虽然经常重复,好像比政治老师的课要生动实用一些。两个重大的意外事件,彻底改变了养父的性格,我也被卷入痛苦深渊。一件事是养父买的上等优质杉木,是同村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合伙从某个仓库盗窃的。三年自然灾害年代,农民盗窃事件屡见不鲜,偷到家里就“变”成自己的东西了。正当木匠们满头大汗加工这些木材时,盗窃案破,公社派人追踪到现场,追回全部赃物。买木材的钱呢,已被那几个人挥霍殆尽!这还没完,他托熟人到汉口新生砖瓦厂买砖瓦后,是姓名弄错、还是经手人存心行骗?货由大船运到汉川码头后,收货人不是养父!两个稀里糊涂的事,损失多少钱不知道,我知道肯定是吃了大闷亏,几年的心血化为乌有。后来,东借西筹,勉强盖成五柱三间的小平房。夏天,屋顶不隔热,房子里像蒸笼;冬季,雪花争先恐后从瓦缝涌进屋内,呼呼的西北风不请自来,最冷时只有猫在被子里才能御寒。祸不单行,紧接着的四清政治运动,养父的兵油子历史又成为靶子,时不时被拎出来整一通。养母此时又来凑热闹,她没有家庭温暖与幸福,在生产队又不遭人待见,只有一个场所能找到轻松、平等感:农村女人都喜爱的纸牌,上大人、可知礼……。养母的那只眼睛只有可憐的零点几的视力,经常要对着灯光看。她自己没把牌看清,几个对手眼光一瞥,就知道她的牌型。平时省吃俭用的几个钱,上桌子后就输光。尽管如此,养母还乐此不疲。农闲时,一有机会就被人很客气很热情也很“真诚”地请去凑局。一连串的矛盾压得养父喘不过气来,在外待人彬彬有礼谦卑有加,回到家遇到养母不在家作饭或无钱买菜的当口,他真的失去理智,跳起来痛斥养母。再看到我这个出气孔,上政治课时侃侃而谈的风度一扫而光,不是呵斥责骂就是训斥挖苦,导致我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像一只老鼠在猫面前,既无地洞钻又无墙缝躲。1964年刚放暑假,邻居一个叫义方的社会小青年无所事事,说他家有一条木船,就停在门前河边,约我跟他划船去汈汊湖玩。我熟悉水性,满口答应。于是,我荡起双桨,向汈汊湖划去。刚开始船头不听话,划了几下后找到窍门,可以直线前行。临近河湖交汇处,宽大的汈汊湖就在眼前,水天一色,景致很美。我看天色已暗,就掉转船头返航,准备第二天再划船到浩渺的湖心去看看。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一场无妄之灾等着我。义方的母亲告状养父,说我约她儿子划船到汈汊湖去了!真是颠倒黑白,明明是她儿子约我啊。而且,义方还大我两岁。养父把大门插上后,不问青红皂白,用麻绳猛抽。我不哭,不叫,不解释,不求饶。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更火,越抽越来气,直到他打累了才罢手。那夜,我想妈了,躺在床上悄悄地哭泣。想到祖父祖母和三叔的艰难、两难处境,我从来不向他们诉说我的委屈。这次让我想起我妈,想起去那个我原先本不想去的地方,只是想找个有饭吃的地方,暂时缓解一下无助而焦躁的情绪。第二天,找祖母以买学习用具为名要两块钱,这是第一次找祖母,也是最后一次找她要钱。汉川到汉口的船票,下水是一块两角钱,上水贵两角。到了武汉后迷失方向,只是凭着五年前依稀的记忆,徒步从汉水码头走上江汉桥到汉阳,然后按记忆中的模糊印象,在离妈妈住处最近点约两百米左右,就止步不前了!从下午转到晚上,碰了一鼻子灰。本想在大街中间的林蔭下睡一晚,觉得很不舒服,又回到码头候船室,在板櫈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又去找,越找越没信心,两天喝了两碗稀饭,花了一角钱,剩下七角钱只能买船票坐到新沟。船靠新沟码头后,天没亮,我急忙朝汉川方向走去。新沟离我们家二十来里路。新沟,我也很熟,最早是祖母带我挑着芝麻,步行到新沟换油。还有几次帮祖父、三叔把猪用板车拉到新沟卖。新沟属武汉管辖,每斤芝麻比在汉川多换一钱还是两钱油;每斤生猪比在汉川收购要多出近两分钱。卖完猪后的犒劳是两个肉包子。这一次的武汉行、新沟行,有铩羽而归、有归心似箭、有孤身暗夜行、还有独行侠自由行的感觉。无月的凌晨,漆黑,走了一半路程后,天才放亮。这是我第一次对养父教育方式的叛逆。
养父兼教父以其独特的人生与方式,在塑造、在培养、在熏陶、在影响我的性格形成方面,至少有一个“成果”:苦难环境下不屈不挠的艰韧精神。1965年的春荒时节。在豌豆、大麦小麦包括窝笋成熟前,是农村人们最难熬的时间,没有温室,一切农作物听大自然的安排才能走上餐桌。那一天,可能是养父跟养母吵架后,养母一气之下回娘家了。养父应该知道无人作饭后,我会挨饿。他一直重视我的思想品行与学习,从不关注我吃什么、穿什么。或许,这也是他的一种教育方式,饿肠肚、冻肌肤,历经这样磨砺后的苦,才能换来将来的甜。中午放学后,我回家急不可耐揭开锅盖,锅里空空如也!霎时,我傻眼了。无奈之下,拿上挖藕的小铁锹到两百米开外的一个大藕塘去找吃的。这个塘有一百多米长,约四十米宽,很深,是当年建汉川闸拦水筑坝时,取土后留下的大坑,很深,低于周边农田近四米,后来长满莲藕。丰水时,水太深,无人去挖藕,只有在冬春旱季才偶尔有人去挖。因村庄附近藕塘太多,这个大塘四周荒野,少有人迹踏足。我沿着水边寻觅藕钻,即藕芽,它钻出泥土后慢慢变成荷叶。藕钻尖尖部分的指向,就是藕躺在地下的方位。突然,在逐渐泛青的杂草里,我发现一枝肥硕的藕钻,喜悦的心情如同在青藏高原的大山上发现冬虫夏草!藕的方向是由水面向坡的方向长的,不需要排水。挖了三五分钟,发现藕的腰身,我再顺势向藕的前半部分挖去。一会,快挖到藕的最嫩的前端时,一块白色的东西出现在土层,我再一掏,一个小骷髅露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孩的头骨。1958年人民公社时,互助组合并成生产队,土地统一规划耕种,很多散布在田块间的坟墓,必须取出骨骸重新安葬。我们跟着平坟队伍看热闹,见到的尸骨太多,没有什么恐惧感。我先把小骷髅拿到高坡向阳处,挖一小穴埋进去后,再回来取藕。那节肥嫩的藕尖正对着骷髅生长。饥不择食,我在水中把藕上的泥洗净后就大快朵颐。多年后,我突发奇想、联想:为什么我的身高远超我的任何长辈?实际情况是,我一直生活在饥寒交迫年代,肚子经常吃不饱,蛋白质就更珍稀。前面说过的两个原因,一个是那副中药膏,第二个是青春末期,到油田后吃得太好,第三个原因也许就是这节肥嫩的白藕吸收了那个无名小朋友的脑部精华!从吃过这节藕起,到我身高长到一米九零时,其间是四年。
铺天盖地的文革运动来临时,我们匆忙走完毕业程序,回乡务农。除了捡猪粪,挖藕,对其它农活基本不会,再加上豆芽腰蔴杆胳膊,干啥不像啥。亲密伙伴祥哇教我,给我示范,但是,所有活计远远没有当年跟他学写“一”那么容易。原先在池塘中的玩伴,全部能计八分底分的工,我却只能计六分。事实上,我自己感觉计四分工都不值。养父此时对我这个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水的儿子,绝望之极。多年的期待一朝化作轻烟后,再没有激情给我上“德才兼备”之类的励志课程,只有冷漠的眼神。正是这种眼神,给我震撼心魄的力量:我的人生,不能在被篾视的眼光中度过!我在等待、在寻找一切机会。有人告诉我,已毕业的初、高中学生,可以回学校领十来块钱的经费参加革命大串联活动。于是,我在领钱时邂逅同班胡毛安、姚荆洲和二班刘焕忠,邀他们步行去韶山,四人一拍即合,回家打起被包就出发。四人中,刘焕忠是邻班团支书,我们三人连团员都不是。九天的韶山行,我成为实际“领导”,路线怎么走,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宿营,在哪里参观什么等,整个行程由我决定。这次“革命”活动的最大收获,是开阔了眼界,增加了自信。四个人后来的历史轨迹,多少与韶山行有关:刘焕忠参军、提干,据说在湖南某军分区司令员职位退休;胡毛安当农民、当民工修铁路、入伍当兵,复员后当基层领导,当楚剧团团长,后来经商成为千万级“土豪”;姚荆洲因家庭成分是富农,终生务农。我是在养父的另类教育环境下,被动走向社会去寻找生存空间,去证明自己不是家庭负担、更不是没有“当头炮”的废物。自从走过“长征”路后,我就脱离六分工的农民生涯,更脱离养父的严苛目光,跟后来的工读同学周有才想各种办法打工赚钱,不断在养父面前证明自己是他呕心沥血培养的合格学生。
第五位导师是我远房堂姐,大概大我十岁左右。她的家庭与她本人非同寻常:四口、三代之家由祖母、母亲、妹妹组成,全是女人;她本人自幼因出天花,不仅脸上留下众多坑坑洼洼,还双目失明,两只美丽的大眼珠被一层膜完全遮住,除了光感,看不清道路,只有在屋内靠小竹竿摸索行动。这是个艰难又苦难的家,在缺医少药年代,三代人死亡率太高。存活下来的人除了顽强的生命力,慈善是最大特征。近十年的童年少年时光,她们的家给我的快乐、温馨和安宁如同天堂。堂姐,她一直柔语轻声地交流、安抚,如同照亮我心中人生迷雾的灯塔。也许,我这个小男子汉,给这个阴柔的家庭带来些许阳刚之气,什么时候去都受欢迎,特别是堂姐和她的祖母,我喊幺婆,对我亲切、慈爱有加。在不能捡粪的雨雪天,在炎热的夏日正午,甚至在挨了养父母的责骂后,堂姐的家是我最理想的处所。困难时期饥饿难忍时,在她家如果遇到开饭,有时还能喝上一碗南瓜、冬瓜糊糊充饥。在堂姐那里,消磨的除了时光,更多的是她给我讲述各种人情世故及家长里短,还有乡规民俗类的百科知识。我不明白,她的那些知识是从哪里听到的,连我在养父的三口之家内的有些细节,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每每跟我沟通,都是给我鼓励、安慰,总有一种知音、亲人的信任感、安全感。后来,她学会抽签算命后,我曾经牵她走村串巷。堂姐一直鼓励我认真上学,发奋读书,将来不愁没饭吃。她学会算命后,还仔细摸了我的面部轮郭,特别是鼻子、耳朵,坚定对我说,你根本不是吃老米的命,将来国家会安排你的工作!吃老米,家乡话,务农的说法。每当我饥寒交迫时,每当我因这样那样受挫折受委屈时,就跑到堂姐那里去寻求一份安宁与慰籍,从她信任的眼“睛”里寻找一丝未来的希望之光。后来,附近一位朴实的农民刘小祥上门给堂姐当丈夫,堂姐的生活多少有点依靠了。天气好的时候,姐夫每天早上把堂姐牵到县城西街一个固定的位置,给行人算命抽签,挣点生活费。周围的建筑因城市改造而不断翻新,堂姐“值班”的那个位置,几十年如一日,没有挪动过。
作为我的第一个导师,祖父没有白疼我这个孙子,他1970年冬天坐船到油田后,拿着我的信封找到位于五七厂附近的试采大队,大队领导立即用北京吉普专程送到熊口,我们在那里施工。这是祖父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坐小车。我上大学时,祖父又专程到体院探视,这次的待遇更高,被我们的指导员林永通老师安排住在学校招待所免费食宿。当时没有电视,房间的吊扇也许是祖父第一次享受到的现代电器。招待所座落在风景如画的东湖之滨,清清的湖水不新鲜,祖父见得多,闹市中的湖光山色,错落有致的花木,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楼房,木质地板,再加上阵阵桂花的飘香,祖父享受到的是过去地主们没有见过的生活品质,尽管只有一两天。我成家后,祖父又去过油田两三次,短则住十来天,长则住五十几天。我希望他长住下去,尽管我爱人始终如一热情招待,但他还是不习惯久住。
注:祖父与我们一家合影(1985年)
祖父在我这里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亲眼看到我摆地摊成为万元户时的荣光。在祖父诞辰一百周年、我生父逝世六十周年之际,我配合堂弟玉文,在家乡公墓购地八十多平米,建一陵园,供着祖父祖母的半身大理石塑像,然后收集列祖列宗的墓碑,与逝去先辈骨殖齐聚,并刻上祭祀诗文供后人瞻仰、拜祭。
注:以祖父祖母为核心的邓氏陵园,其中最早的一块墓碑系长我七辈嫡祖于乾隆五十二年所建,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小沟渠上被我发现后,请堂弟玉文保存,后移进陵园
注:陵园侧影,右边第二高墓碑即乾隆年代所建。

祖母命苦,在我上体院的第二年,因胃癌去世!病危期间,我从武汉跑回,想汆点嫩瘦肉汤给她喝,结果因火候没掌握好而汆老了,万分内疚。又跑到奶牛场买牛奶给她补身体,结果她喝了一口就吐。原来,她对牛肉、牛奶过敏,从来没有吃过、喝过。最后去街上买回一条大桂鱼,再烧成鱼汤,菩萨保佑,这次才吃了一点。祖母病情缓和一点,我返回学校。没想到,我烧的那锅鱼汤成为我奉献给祖母的最后一份心意!再接到电报祖母病危而赶回家时,她老人家已撒手人寰!我爬在祖母的新坟上,嚎啕大哭……。

三叔的晚年因堂弟玉文的孝顺、勤奋、智慧过上了好日子,他是去油田最多的长辈。但是,因过度劳累而透支健康,在六十七岁时患上脑萎缩而不治!在追悼会上,我声泪俱下,向所有来宾及到场乡亲介绍了三叔与我的三重关系,我说:三叔跟我的关系,一是嫡亲叔侄;二是患难朋友;三是不是父子、胜于父子!在我三岁时才“认识”三叔,那时,他把我的病重父亲背在身上出出进进,我们有幸相依为命度过了四十六年的岁月。有这个叔叔、朋友、父亲,我的人生非常满足。

养父、养母也没有白养我这个儿子。他们晚年的物质生活被很多乡亲羡慕,而最让我欣慰的是他俩关系与年轻时候截然相反,也许是岁月抚平了人生所有伤口,他们朝夕相伴恩爱有加,经常结伴到油田,看看两个孙女,享受一番天伦之乐。1983年,我用帮养父从潜江贩鸡到汉川积累的钱,加上借了一部分债,在原先小平房的地址上为他们盖起第一栋两层楼房,彻底改变了他们夏热冬冷的历史,祖父也住进过新楼房。没多久,通过朋友帮忙,我弄了一套液化气炉具、汽罐,结束了养母因烧柴而烟熏火燎的历史,在汉川应该是第一批烧液化气的平民。我这个草根很早就“不差钱”,朋友又多,天山的雪莲、长白的人参、内蒙的羊羔皮、恩施的大火腿……,一般人难得享受得到的物品食品,养父养母不缺。2004年,我特地租了一辆面包车,计划带养父去他魂牵梦绕的海南岛故地重游,把车开到家门口后,养父以身体不适为由不上车。2005年,我在故乡的出生地又盖了一栋三层的欧式风格楼房,由黄望祥同学安排两位设计师设计建成。因为养母前六年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本想让孤独的养父在晚年好好享受,没等我的装修设计实施,第二年,他也因病仙逝!

堂姐是2007年国庆节去世后,由周有才同学和我的小兄弟孙传武开车,我在堂姐遗体旁跪拜、磕头送别。此前,我在返乡探亲时,根据季节,偶尔替她添置一些衣物。在她六十寿辰时,我给她买了一枚纯金戒指,亲自戴在她的手指上,了却藏在内心几十年对她的感激关爱之情。

五位人生导师先后作古,斯人远去,风范永存。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盼,实现年少时的承诺:靠自己的拼搏,在社会立足;为先辈们找到一个能干的农村姑娘作媳妇;盖楼房让两代老人享受;修建正式陵园,列祖列宗魂有所归。我努力把他们的正派、善良、勤奋与坚韧传给后人与学生,让泥腿子的朴实本色如滔滔汉水,千年不息。

谨以此文,献给千千万万草民先贤

2021.04.04、辛丑清明
2020.03.11

 【作者简介】

邓木哇,1950年生,1967年进入江汉油田当工人,1974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同年回油田广华中学任体育教师,中学高级,学科带头人,2009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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