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庙（八）：千年为庙，一时为校 / 开普饭

后来到北京，听说天坛的柏树最多，于是我去天坛看柏树。

天坛建的比檀道庙阔气多了，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气势恢宏的皇家建筑群，远非檀道庙的简陋庙宇所能比得上的。

天坛的柏树林郁郁葱葱多达万株，数量上远远超出了檀道庙的两棵。

但它们虽然数量众多，从年龄上算却都是檀道庙柏树的玄子玄孙。

我在天坛找到了天坛公园引以为荣的最古老的柏树“九龙柏”，这棵最古老的柏树被天坛工作人员精心筑栏呵护起来供游人拍照留念。

根据九龙柏的介绍，相传此柏植于1420年，距今598年。

不愧是檀道庙的后世子孙，天坛是，天坛的柏树也是。

阔气的天坛，要拥有像檀道庙那样的两千多年的柏树，还要再过一千五百年，只不过到那时，檀道庙的柏树要四千岁了。

后来再查资料，有资料说北京地区最古老的柏树在房山区上方山望海庵，树龄一千五百年。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

不过也不打算去看了，因为在看了这么多年的柏树以后我相信：黄山归来不看松，檀道归来不看柏。

小学五年级时，我每隔三天翻过我们村东北角的沟，爬到沟顶后，就能一眼望见檀道庙的柏树，尽管当时它们已经被人砍掉了半边头颅，只剩狮子尾不见狮子头，但仍然很突兀地高出周围所有的树木与建筑，十里之外，赫然醒目。

我再翻过坛道村的沟，然后东行三里，来到这虞芮交界处掉了半边头颅的柏树下。

这里是我五年级上学的地方。

那时，它叫檀道庙小学。

檀道庙小学只招五年级学生，一二三四年级学生一概不收，所以它应该叫檀道庙高小。

我一直很注意地把檀道庙小学称为檀道庙高小，因为我在檀道庙上的第一节课就受到了这样的教育。

在檀道庙上的第一节课是时任校长的数学老师李师给上的，李师非常认真地在黑板上写下“檀道庙高级小学”七个字，转过头表情严肃地给我们说，你们现在正式进入高小了，高是高级的高，和你们以前上的初级小学是不一样的。

任校长的数学老师李师是全校所有老师中最严厉最冷峻的一个，不苟言笑，从无废话，上他的课，所有人都要坐的笔直挺拔，不然会被逐出教室。

但他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优秀的数学老师。

在全校所有老师中评出一个最严厉的老师其实并不难，因为全校只有一个五年级，一个年级一个班，一个班三十多个学生。

加上食堂做饭的老师傅，全校一共四个老师。

檀道庙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摇身一变从一个千年古庙变身为一个学校的，一开始叫檀道庙初级中学。

檀道庙成为学校以后，它的学校身份与寺庙身份就持续不断地发生着不可调和的冲突。学校兴盛时，它的寺庙身份被挤压殆尽，千年古会逐渐变成小打小闹偷偷摸摸的民间聚会，到文革时则受到更加全面的打压以至彻底消失。而自文革结束后，它的寺庙身份却又渐渐地不可抑制地复活起来，开始几年小打小闹再后来人们每逢三月十八开始在校门外搭台唱戏。

庙会的逐渐复活给檀道庙初中带来极大的压力，校方没想到破四旧没几年，四旧又卷土重来打了个翻身仗，一步一步地侵袭着学校的领地，校领导多方申诉希望能制止庙会的死灰复燃，然而最终让步的却是学校。

檀道庙中学在办了大概二十来年以后，受到断断续续越来越有声势的群众性庙会的影响，学校规模开始缩减，到后来中学停办，变成了只招五年级的檀道庙小学，再过了几年，檀道庙小学也不得不迁走了校址，檀道庙终于彻底恢复了自己的寺庙身份。

檀道庙在漫长的数千年历史中，奇怪地变身为一个教书育人的学校，可能也就那短暂的三四十年了，此后应该也不大可能再有了。

等我到檀道庙高级小学上学的时候，虽然庙会已经逐渐在恢复中，但平常日子里，檀道庙身为一个寺庙是非常冷清的，那时的檀道庙既无娘娘神像，也无祭拜场所，作为寺庙仅存的一个破落偏殿被装修成了女生宿舍，能显示檀道庙的寺庙身份的，可能也就是校园里好几个地方裸露出来的寺庙石碑了，其中一个石碑上雕刻着后土娘娘的字样。

对于一个一共只有三名教员三十多个学生和一个食堂大师傅的学校来说，以庙为校的校园显得极为空旷，很多地方杂草丛生。

在檀道庙茂盛的杂草中，盛长着一种名为“扫帚苗”的植物，这种植物长大成型后形状像一把扫帚，从根部砍下来用绳绑一绑直接就能当扫帚用。每年刚生出来的新鲜扫帚苗，叶嫩能食，味道鲜美，每次吃饭时从校园里摘一些扫帚苗的叶子，用开水一冲，再从食堂大师傅那里要点盐撒进去，真是人间美味，色香味俱全。

由于校园里实在是太空旷了，很多地方的杂草长的超过了学生们的身高，显得很荒凉，既不美观又不安全，于是老师们决定在校园里开垦荒地。

那年老师带领我们在檀道庙干了两件垦荒大事。

第一件事是教我们地理历史劳动课的倪师带领我们开荒种树，当时当地正迎来一个种植苹果树的高潮，倪师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捆苹果树苗，带着我们在校园房前屋后的多处空地上挖坑栽树。

倪师一贯治学严谨，在挖树坑的时候要求我们必须挖出1.5*1.5*1.5立方米的坑，经他检查合格后才能把树苗栽进去。

一个经常来庙里闲逛的村民看我们挖这么大的坑栽那么小的树苗觉得很可笑，他讥讽倪师说你挖这么大的坑，是想顺便把你自己也给埋了吗？倪师笑了一下，说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妈妈为什么要给你个被子睡觉，而不把你套在袋子里睡觉呢？

倪师是一个喜欢讲笑话的人，他的笑话总是充满哲理，发人深思。

老师们做的第二件开垦荒地的事，是由兼任校长的数学老师李师带队，带领我们开垦檀道庙前院东侧的一片荒地，先是用镰刀把荒草割去，然后用䦆头深挖地面，再用锄头平地，最后在田里拉出一条条浅沟，在浅沟里撒下小麦种子。

院子太大，这个活忙了好几天，最后李师终于带领我们把麦子全种上了。种完麦子后，李师坐在柏树下粗壮裸露的树根上，惬意地拍拍身上的土，笑着对我们说，明年我们就可以吃上咱们自己种的粮食了。

不苟言笑的校长李师，那一刻满眼温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