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苍白而瘦弱,在天庭的路上流离漂泊
你苍白而瘦弱,在天庭的路上流离漂泊。——雪莱
一、
童年时代,我大概还诠释不出那种正月里过年的热闹,每个人的皮囊裹着一层鱼丽盛筵,华服底子下的珠光宝气,晃眼间早已将他们的嗔笑怒骂片甲不留的铭刻在我鲜衣白马岁月的齿轨当中。
年节是热闹的,除了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还有村里妇女们七嘴八舌的广播。新鲜的事,配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闻和在一起,实在饶舌得很有趣。
我也不意外的在这个队伍里,天是怎么黑的,真说不清楚。晚霞挑在肩上的时候,太阳就已垂暮。
这还仅是白天的谢幕,晚上登场了,农舍灯火星星点点亮着,一同辉映着田野里的残烟,大地的余温还未退散,人是汗涔涔的,情感上也是汗涔涔的,许许多多的情绪在我身上掉落。
忽而夜至,我还有许多未编织的谎言,只能留到明天被揭穿。
为了避免尴尬,我默不作声,虽不会冷笑惊人,却也摇摇头轻叹一声气。村庄、土地究竟是何其复杂将人们聚居,又在不断的争吵与矛盾中进化出了和睦相处的关系呢?
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孤零零的,大人小孩各有所依,倒是我有点不近人情了。村里人我大多生分,除了本家之外,其他外姓大多是不熟的。
晚上对于话语权的争夺,显得格外激烈,但到点就散,说散就散,谁也不记得谁说过什么了。为此我努力维持着记忆的原状,并将此记叙,一天过去了,每一天也许并非如此,却也大相径庭。我想要是一生都这样过,麻木才会体现出它的价值。
马尔克斯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里写道: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里重现的日子。
像这般絮叨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已组成了农家生活的全部,没有一句多余,也无一例外都是赘述。
我眼看着那群中年男人和妇女,他们的额角的皱纹里嵌满泥土,他们的手掌背横亘的青筋烙着伤痕,我想啊,他们曾经和我一样年轻鲜活,有着生命招摇过市般的猖狂和跋扈。
还有那群新世纪里孩子,他们承受着重托还在童年里尽可能的制造模糊地欢声笑语,但这笑语毕竟是模糊的,他们只在手机游戏里留下些骂他娘的只言片语。
直到这时我才聊以忘却种种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议、庸碌而无聊的人生。我觉得我的头颅被寂寞的镰刀割去了,像冬天稻田里一茬一茬的禾芥的断层,流有血液和疼痛。
二、
我差不多快要成为父亲式的人物了,排行老大,在宗族里开始扮演主要的角色,维系和传承着家族的纽带,也不得不把心中的温情做到静默无声。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一种对于长大和成人的边界仍然模糊的悲戚。
年节,是乡民们在一年里难得的喘息之机,便开始有各色流言蜚语,在天底下蔓延开来,同辽阔无边的白云连接在一起。
人们神色张扬的嘴脸上,摆满知晓神通的自鸣得意。村里谁的媳妇跟人跑了,哪家小孩儿犯了事,捣碎了念个遍。重复就算了,偏偏还添油加醋再炒作,会声会色。话茬一截接一截,似乎断不了,人们谈兴正浓的时候,也是话音最高调的部分。渐而演变成争吵的方式,结束这场舌尖之战。
围绕在话题中的人默不作声,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快四十岁了,有过两段不幸的婚姻,这种不幸现已被人拼盘端上饭桌,供人酒足饭饱之后闲聊。可能他也不会想到,我正把他搬进文章中。
比这更为不幸的是,他将自己的不幸武装起来,人们一方面为他的遭遇感到同情,另一方面替他声讨。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耳畔那些俗音,只是对一年过去的凭吊罢了。
夜归夜,床头睡,积点口德对于人们还是很有必要的。我跟母亲说,以后这些闲言碎语少去搀和。
眼前的这片土地还和我小时成长的时候一样,但又不一样了。老人死的死,大人走的走,小孩都去浪荡天涯了。环绕在村边的河以它缓慢的步子,推进历史的进程,时代却将人们甩在身后。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
“生命里有着多少的无奈和惋惜,又有着怎样的愁苦和感伤?雨浸风蚀的落寞与苍楚一定是水,静静地流过青春奋斗的日子和触摸理想的岁月。”
也许,每个人内心都是一片被孤立的,被海水围困的小岛。逃不过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宿命。
三、
年轻的我们从桃花源的幻想中逐渐被推出来,是荒凉落寞又不想被世人看穿,是被暴露于世俗之下用力的维护自我的尊严。想要生活的毫不费力,却又不知道努力的出路,惶惶然,博爱而自私。
各人有各人的皎洁各人有各人的隐晦。所有人的故事琐碎却不冗长,琐碎到人因为点点滴滴不断纠结反反复复,想要纠结出真理。可是因为太过于真实,让自己心生恐惧和厌倦。
那一年,母亲被油烫伤,不能下地也做不了什么活。
被烫伤的时候,母亲的皮肉已经模糊,肚子那块全掉了。
母亲狠狠的咬着牙,兜起衣服,只穿了一条底裤。我没有半点思考和感伤的余地,只当事后才觉痛楚涌上来,皮开肉绽。
母亲先是把大腿包上,抹一层烧伤膏,这种痛楚母亲完全消受不住。
我和弟弟执意要将母亲送到医院,她却不肯,只说村里有个老人会点烧伤偏方,找点药就没事了。在那短暂的一个小时里,我不知经历何种,母亲烫伤已是自责,又不许我们告诉其他亲戚朋友,怕外婆知道了挂念担心。一些的情绪全然压着,求药的路上我头靠着窗,避开灯亮才哭。
我不懂母亲为何如此,民间土方子大抵只能安心吧,对伤口的治愈却无法说。但我知道母亲是怕花钱,怕去掉大价钱。第二天母亲让我们去杨驷庙里求神仙水,那庙里的年轻人不在,打卦和神咒都是我和弟弟完成的。当这些仪礼全部到位,竟也做的有模有样,我打趣着弟弟今后我们也可替人卜生死占运程。
母亲哭的时候,是父亲到家了。那会儿她终于瘫软下来,躺在床上,眼里汩汩泪水。父亲只说了好好的养着吧,然后照惯例把我和弟弟骂了一通,这些盘根细节我已不想赘述。只是蒙受身躯伤痛的母亲,在我们面前她仍然表现得如此刚强,一想到这,我就恨不得已。
终于轮到我们来照顾母亲了,家务、喂猪、洗衣、做饭,母亲虽不要动手,但还是在我们旁边耳提面命。大人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收谷晒谷,耕田插秧。
这天夜里,家中三亩良田也已耕完,只剩河堤外的两亩还未收割。父亲在田里,我们打着手电。弟弟说快看北斗七星,我没有回答。弟弟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活着。是余华的活着。你不觉得娘老子就是里面的家珍一样的女性吗?弟弟说可惜我老爹不是徐福贵。
我说那你还得感谢路遥,他的《平凡的世界》里还有对孙少平孙少安两兄弟。
弟弟问我还在想什么,我说土地吧。不是七堇年的《大地之灯》。是我们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为之生为之死的意义究竟何在?
是啊,乡土究竟是什么?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空间排列关系孤立而隔膜,不以个体为单位,而以集团为单位,大而言之是同宗同族,小而言之是家庭与亲人。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在这里柔软地老去,附属于浓厚浑浊的尘埃里。
直到那几年颠沛流离的岁月走过来后,我才知晓乡土对我的隐喻。
生命的悲喜,种在如一的深巷里长长的蔓延至无人问津的深处,在饮水的石潭小镇上戛然而止。欢喜与惆怅,都是应得的种种无处可说的荒凉,以缝补之后朝春暮雪里所有大起大落的断崖与所有滚烫的苍茫悲切,终是不易被人珍爱的温暖细小的过往。
于是,我们都在随后荒凉孤寂的途中静静地诉说着紧紧包裹着生命的半疼半喜,每一段,每一段,都是一场山穷水尽回味为甘的不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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