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我爱的人,是个太监

我爱的人是个太监,真太监,绝没有作假的可能。因为他的净身是我爹做的。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园子里洒扫,宫中私相授受是重罪,更何况我是宫中地位最低的宫女。

但我爹总能找到门路托人来向我要钱,这次要钱的时候他还带给我一个消息,张板进宫了,是他帮忙净的身。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跌了扫帚,但是我没有,宫里跌了扫帚若是惊扰到贵人,是要被罚的,我不敢。

我只能蹲下身子,死死握住扫帚柄,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和悲伤,连声音都不敢露出来。我抹了抹眼睛,将提前准备好的月钱交给了传消息的人,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天我做完活比平时慢了半个时辰,回到后厨已经什么都不剩,还挨了掌事姑姑好顿教训。不过我没往心里去,一心只想着怎么找到张板。

遇见张板是三个月后,我跟着丽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去领宫里用的冰,在内务府的库房旁见到了他。

他大抵是办错了什么差事,或者只因为是新人,就被身边的两个老太监教训呵斥,甚至还推搡了几下。

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甚至不能上去扶他一把,因为大宫女正指挥着我们两个一起依次把冰抬回去。

宫中这样大,行动又多有不便,这一次错过,又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我还是忍不住,装作不当心掉了镯子,弄出些声响。

大宫女过来呵斥我,库房旁的三个人一起望过来。我的目的达到了,张板看到了我,他甚至都没有收敛一下目光,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泛出泪花。

但下一秒,他身边的两个人加大了呵斥的音量。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跟在大宫女身后匆匆离开,低着头,泪珠撒了一路。

认识张板那年,我五岁,他七岁。

我爹是个刀子匠,就是给太监净身的,算是半个宫里人,一年也能挣那么几两银子,但我家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因为我有四个姊妹,而我爹还没有休止的意思。

张板……张板的日子还不如我,如果我的日子算是不好,那张板的日子便是极其差。

他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爹走了两三年,不知道去了哪里,最大的姐姐已经出嫁,哥哥也出门做了赘婿,可张板还是时常吃不饱饭。

我虽然吃得不好,但匀出半个馍馍给他还做得到,他为了报答我,偶尔带我去偷地瓜,摘果子。

我爹若是打了我,他会向他母亲问了偏方来替我上药,他衣裳破了脏了,我也偷来家里的针线皂粉替他缝补浆洗。

我就这样,从五岁,到十五岁,度过了我人生中困苦却温暖的十年。我

临近十五岁生辰时,在生了八个姑娘之后,娘终于生下了个小弟弟,可是家里再也无以为继。

我上头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一人换来了二两银子的彩礼。我那时总担心我爹会给我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无论是谁,都不会是张板,他付不起价钱。为着这个,我私下里哭了无数次。

没想到我爹实在等不及,连这功夫都不愿废,又或许是养弟弟太费钱,他想着找个人伢子将我卖出去,好尽快换点银子回来,谁知阴差阳错,竟把我送进了宫。

我在宫里的时候,没觉得有多难过,也没有想家,哪怕是家里那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宝贝弟弟,我都涌不起多少名为牵挂的情感。

可我总会想起张板,白天想着,夜里就会梦到他,清晨醒来时,枕头上一片泪渍。

我不知道他生活怎样,是娶上了个姑娘,还是去了哪里做了人家的女婿。

有时望着宫中那四方的天,宫里养的鸽子连墙都飞不过去。我想着,他可一定要过得好啊,娶一个好妻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可每次这样想,我都委屈地落下泪来,我知道我是只飞不出去的鸽子,可我还是委屈,还是难过,还是想有个盼头。

可我万万没想到,在我入宫一年后,张板也进了宫。

又隔了好些天,张板才有机会来找我。

我们在花园里的假山后见面,看起来颇有些花前月下的意味,但其实假山旁的池子里前两天才溺死了个人,如何溺死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我看着张板,话还没说出口泪就落下来。我是个粗使的宫女,在丽妃娘娘宫里却连娘娘的面都没见过。

虽然在宫里一年多,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同屋的人常拿本诗词来念,我怎么都听不懂,这一刻却无师自通了什么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连哭都不敢出声,我压着声音问他,“你怎么来了这个地方?”

他的手粗大厚实,抚上我的脸时却是说不出的温柔,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哽咽,“因为你在这里。”

我又惊又怒,甩开他的手,“你疯了吗?”

他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搂到他怀里,“我没疯,你想想,我即便不入宫,也不过是去哪里做个倒插门的女婿,或者留在家里,给人家做个短工还要同别人抢破头,或者卖身给大户人家做仆役,那和进宫有什么区别?”

我的脸埋进他的胸膛,哭出了声,“怎么没区别。你,你现在,你已经……”

他拍着我的后背,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时他做的那样。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知道吗?我说想进宫的时候,我娘虽然难过,但又松了一口气。她没答应,也没拦着,只是不说话。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种人,成不成亲,有没有后代,一点都不重要,没人在乎,连我娘都不在乎。”

他的声音很轻,我却听到了一声落寂的叹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进宫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我们在一起,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我这样想着,没注意到他轻轻松开了我。他摸着我的头发,眼里闪着光,那道光又在我将将看清的那一刻消失,他问我:“我只担心你,从小我就觉得我配不上你。如今,如今,我甚至,我怕你会……”

我的手指覆上了他的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知道他担心什么,可我只是心疼他,心疼到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泪水如何努力都止不住。

“以后有你,我在宫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我的泪还是止不住,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又哭又笑,难看死了。我就这么难看地吻了张板,吻了这个我爱的,我牵挂的人。

宫中的女人很多,得宠的也很多。但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粗使的宫女,在宫里这么多年,连个大宫女都混不上,连娘娘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更不要说皇上了。

但是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在宫里那么多年,见过太多人,得宠时恩冠六宫,人人羡艳,一朝失势,千人踩万人踏,一个人在冷宫冰冷地死去,眼睛却还睁着,望着宫外的天空。

后宫得势时太监也往往得势,当初在内务府外训斥张板的太监因为攀附上贵人,也好一阵得意,不知道有多少太监宫女巴结,想在御前露个脸,再不济也想捞个有油水又清闲的活计。

谁能想到没过多久就因为私通朝廷被查办,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道牵出多少人。

最近得意的是和张板一同进宫的一位姓刘的太监,又有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人啊,总是记吃不记打,也是,板子打在别人身上怎么知道疼。

我摇摇头,放下手里的扫帚,边给自己捏肩边跨出宫门,一出门就看到了张板,他正在宫门口等我。

天已经黑透了,他走到我身边,“今天上头赏了我点儿好茶叶,你带回去点尝尝。”

我笑了笑,同他一起往回走,“你前天弄破那件衣裳我已经不好了,等下你拿回去。”

月色正好,夜色中,两道年迈却欢喜的身影,并排走着。像是多年前,两个年幼的孩子,许诺着要相携走过这一生。

文/君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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