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明||故乡深处的记忆系列之三:井
碧海蓝天
之三:井
张阴阳夹着个罗盘,在河滩里已踅摸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起初人们以为他是要给自己选一块墓地。张阴阳是我远去的村庄周围十里八乡少有的高手,据说许多离开村庄在外面发了洋财、放了道台的人,先人的坟墓当中总少不了张阴阳父子的作品。张阴阳的父亲老张阴阳死的时候,张阴阳才二十出头,如今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村庄里的人活到张阴阳这个岁数,一般都会为自己的后事做打算,所以五十出头的张阴阳给自己提前选一块墓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对张阴阳来说在这十里八乡还找不出另外一个比自己更放心的阴阳。可在这河滩里选墓地,不能不让人担心的是,张阴阳的墓坑里进水之前,他脑瓜子里恐怕已经被水给灌满了。
河滩里是埋人的地方吗?
不,不,弄错了,弄错了。张阴阳不是在选墓地,是在找水。可河滩里会有水?连鬼都不相信。这地老天荒的河滩,除了石头就是石头,水还能藏在石头缝里去?哦,对了,老天爷发洪水的时候,这河滩倒也像一条河,可那也只是一阵阵的事情,洪水停了,河就不见了,只留下一河滩滥泥浆,没几天也会被太阳给舔干的。可张阴阳说,河滩下面有水。然而,这也值得怀疑,因为谁都知道,生产队那会儿,满河滩打井,除了挖出一堆堆黄得跟屎一样的石头外,连水的一泡尿都没见着,相信张阴阳不会不知道的。看来张阴阳的这脑子里真的是进水了。
说张阴阳脑子里进水的话,可不是我,是前队长。生产队没了,但村里人管前队长还叫队长。队长看见张阴阳整天在河滩里踅抹,就问张阴阳踅抹啥呢,张阴阳说他在找水呢。队长说,不用找了,河滩里根本没有水,我看你脑子里倒是进水了,把你那脑壳掰开,把水放出来不就有水了么!张阴阳说,河滩里有没有水不是你说了算,再说你现在已不是队长了,即便是队长,河滩也不一定会听你的,至于我脑子里进没进水,你就等着看我能不能从这河滩里打出水来,如果打不出水来,你再掰我的脑壳也不迟吧。队长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张阴阳说你以为我顶着这烈日头是跟你闹着玩呢?队长说,好,既然不是闹着玩的,咱就把话说死了,你要是真能在这河滩里打出水来,我就能把你的心病给看掉。张阴阳说你咋的看法?队长说,我情愿把我那二丫头,嫁给你那傻儿子,你看这行不?张阴阳说,你敢立个字据不?队长说,我就是放个屁也能在这地上砸出个坑来,还怕我说话不算话?张阴阳说,这不是放屁的事,咱得立个字据,队长说立就立个求的,这有什么不敢的!
张阴阳的心病几乎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张阴阳有个傻儿子。也不知道是那根经络出了问题,张阴阳给别人看风水,埋坟荫子,自己竟生了个傻儿子。张阴阳祖祖辈辈都懂风水,传到张阴阳虽不能信口雌黄地说炉火纯青了,但起码那手艺也是在与时俱进中,可张阴阳愣是没勘出他家祖坟上的风水哪儿出了问题,使自己生了个傻儿子。有道是“身在庐山不识庐山真面目”,也有人说,阴阳面对自己的事情,是瞎子,就像眼睛长在自己的脸上,却看不清自己的面目一样。
张阴阳的傻儿子已经二十好几了,没冬没夏总有两股清涕像两只蛆虫一样爬在鼻孔上,“嘘”一下进取了,“嘘”一下又出来了,见着人就“嘿嘿,嘿嘿”地笑,也不知他笑的是什么,尤其是除了大脑而外,身体其他各方面该发育的都发育成熟了时,见了村里的姑娘媳妇,就笑得更欢实了,还摇头晃脑的,流着哈喇子的嘴里发出“bi,bi”的声音。张阴阳家里的怕这孽障在外面做出点见不得人的事情,就整天在家里圈着,可一不留神就跑出去了,一出去就到人家的茅坑附近转,吓得村里的姑娘媳妇上厕所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
这傻儿子可把张阴阳给愁苦了,五十刚出头,头发就花白得一塌糊涂。张阴阳发愁的倒不是自己的手艺传不下去了,而是自己家的香火传不下去了。张阴阳只有傻儿子一个儿子,谁家的姑娘肯嫁给他那傻儿子呢?张阴阳为给自己的傻儿子治病,求遍了四方高明,但后来他还是怀疑自己家祖坟上出了问题,不过碍于自己看自己的障眼法使然,听说他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就找同行高手,将自己家的祖坟整个复查了一遍,可一点问题都没查出来,高手就建议张阴阳做一件大好事,补一补祖上有可能做事不留神欠下的阴德,事情也许就会有转机。高手没有点明张阴阳祖上究竟欠下什么阴德,也没有具体说做什么大好事,张阴阳就想到了,张阴阳想要是能给村子里打一口水井,不就是天大的好事么。
当张阴阳拿到和队长在玩笑中产生的字据时,是否已经对他的同行高手暗生钦佩了,我不知道,但张阴阳却是铁了心,要在这河滩里打出一口水井来。据说张阴阳会赶龙,他从河滩上游打出水井的村庄,一直将龙赶到下游我那远去了的村庄,然后在龙的某个穴位,定下了他的罗盘,便开始雇人打井。按张阴阳的计算,每天至少打三尺,打九九八十一天,就会有个说法了。
井是从秋后场光地净时开始打的,一直打到来年地里的小麦泛青时,已远不止八十一天了,井也有好几十丈深了,可打出来的还是一堆一堆比屎还黄的石头。这期间,张阴阳的头发全白了,而队长将张阴阳脑子里进水的事,以及与他签字据的事情早已宣扬得人皆尽知了。嘿嘿,你看那老家伙头白得比白头翁还白,脑子里要不进水的话,咋能长出那么多白头发来呢!队长说。
一开始胸有成竹的张阴阳,在水井打到第八十一天时,思想就有些抛锚了,但并没有死心,因为他从打出来的石头里,嗅到了一股水味儿,那股水味儿即使在梦里,我想都会在他的鼻腔中弥漫。然而打到第一百二十天时,那比屎还黄的石头中的水味儿,还是那股水味儿,张阴阳却绝望了、认命了。据说那天张阴阳爬在井口边的石头堆上仰天大叫了一声:毛爷爷呀,你说人定胜天,人咋连求个地都胜不了呢!就下令停止打井。
要不是村子里那位被张阴阳雇来打井的姓武的后生,张阴阳恐怕等不到队长掰开他的脑壳放水,自己就会在这河滩里把脑壳撞破的。这位后生是一个高考落榜了的失意后生,我们姑且叫他武生吧,或许是受了当年高考作文题目的启示,在张阴阳宣布停止打井,恨不得一头撞在石头上时说,先生,我们还是再坚持几天吧,明天你把我放到井底下去,打不出水来,我不要你的工钱。当张阴阳听到这后生管他叫了声先生,并且如此义薄云天时,大概感觉到了一股清泉从井口喷出,浇到了他那颗沮丧得比火烤着还要难受的心上,不然他那红灼的双眼里不会流出两股清亮清亮的泪水来。
第二天,张阴阳把武生放到了井底,可折腾了一天,还是没有见水。张阴阳对打出水来几乎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眼下他好像只是为了成全武生的义气似的,才坚持着,在武生一次又一次的要求下,将武生放到井里去,任凭他去折腾。可这一天不知苍天厚土要成全谁呢,武生一钢钎下去,就有一股水像喷泉一样冒了出来。武生在井下大喊:先生,出水啦!出水啦,先生!张阴阳听到武生的喊叫声时,脑子里突然间一片空白,好像真的进水了。天苍苍,野茫茫。等水从他脑子里消退后,另外两个后生,已将井绳放入井底,武生在下面激动地喊着:上,上。张阴阳清醒后,也赶忙喊:上,上!可辘轳搅了数圈后,井绳突然松了,好像有个东西掉下去了。张阴阳喊了一声,瞎了,我的爷。
武生从半井中摔下去了。
张阴阳在对打井失去信心的时候,连井绳结实不结实,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了,而这武生在打出水的那一刻大概太激动了,一激动井绳也跟着激动了,激动得齐刷刷地断了。
幸亏,武生又是一个命大人,他只摔断了一条腿。
村子里从此有井水吃了。可村子里又多了一个瘸子。但后来村里的人看见武生一瘸一拐地从河滩里挑着一担水往家走的时候都说,这瘸娃命好,由张阴阳做主,娶了队长家如花似玉的二丫头。只是武生那一担水挑回家就剩下两半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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