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来中国看马桶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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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日本买只马桶盖”,到“来中国看马桶工厂”,时间仅仅六年,天地却已焕然一新。

文 / 吴晓波(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施釉,就是在成型的陶坯表面施以釉浆,古代是用刷子,现在是用喷枪。在陶瓷工厂,这是一份极有技术含量的工种,一件产品的优质,上釉是底子功夫,因此,从事者被尊称为施釉师傅。然而,施釉的过程常年与釉浆接触,非常容易患上尘肺,又是极损健康的工作。

在我去的这家陶瓷工厂,施釉这个工种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施釉机器人,它的喷釉效率是人工的三倍,均匀度为100%,而且能把釉施到人工很难触达的扭曲面。当然,它还不会得尘肺,可以每天工作24小时。

同时消失的工种,还有搬运工和码垛工。

一只陶瓷马桶重达100多斤,在以前的陶瓷工厂,运输和码垛是最费工时的体力活,现在有了搬运机器人和码垛机器人,每一台分别可以替代六名和八名同工种的工人。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质检工的消失。

在操作台上,我看到六部高倍摄像机,对着一只陶瓷马桶进行360度的拍摄,图像传到云端进行计算,可以在35秒之内,完成全部的表面质量检测,它的效率是人工的十倍。

这一技术的达成,对数据传输的宽带要求很高,需要在5G的环境下才能完成。

所以,我走进的是全球第一家5G数字智能陶瓷工厂,它位于福建泉州的永春县。

永春出产高岭土,九牧就把陶瓷厂建在了这里,这个项目是2017年启动的,2020年4月开始投产,投资10亿元。前天,3月8日,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具备年产40万只陶瓷马桶的能力。

九牧集团的副总裁林晓伟告诉我,与传统陶瓷厂相比,新厂的人均产值可以提高35%,更关键的是,能耗大幅度降低。

中国的陶瓷工业,早年最著名的是景德镇,在1980年代以前,那里生产全国一半的日用瓷和80% 的出口瓷。有一家瓷厂的厂名很霸气,叫宇宙瓷厂。但是后来,随着日用瓷的品类增加和产能扩容,唐山、佛山和泉州陶瓷业迅速崛起,景德镇的十大国营瓷厂全部破产倒闭,宇宙瓷厂的故地就是今天的陶溪川文创街区。

目前,全国大大小小的陶瓷生产商难以计数,有说20万家,有说30万家,很多仍是家庭作坊,规模以上的陶瓷厂约2000家。在产业升级换代的今天,陶瓷生产因环境污染严重和能耗巨大,而常常被定义为落后、待淘汰的产业。但是,家用和建筑陶瓷的年销售规模又高达一万亿元,淘而不汰,去之难舍,就成了最尴尬的局面。

林孝发是永春旁边的南安人,1990年进入卫浴行业,最早做的是五金水龙头,后来把花洒这个细分品类从欧洲引入到中国市场。现在,九牧是中国最大、全球第四的卫浴制造商。行业的升级迭代,是他这一代卫浴人必须面对的挑战和使命。

永春的这家5G数字智能陶瓷工厂,投资人是九牧,合作方是西门子、中国电信和华为,它们分别负责数字工厂整体架构设计、5G网络铺设和云计算、智能硬件供应。整个工厂的设备上,“镶嵌”了1000多个各类传感器。

项目启动的2017年,5G的概念刚刚成形,那年,全中国还没有建成一个5G基站。所以,永春工厂是一个成败难料的试验品。

所谓的智能化和工业4.0,试图解决的还是制造业的两个百年核心课题:降本和增效。林老板只会为这两项埋单。

高岭土经原料配方后,需要在球磨机中磨制成浆。九牧的新工厂里有十多台球磨机,它日夜滚动损耗很大,每年都可能出现六到七次的故障。而一旦发生,就得停机维修两到三天。在球磨机上装了传感器后,可以动态了解机器的损耗情况,一旦发现预警,在一个小时内排查解决。

在工厂,我还看到了一条亚洲最长的138米的隧道窑。这是一条“吃气巨龙”,陶瓷厂的燃气高能耗,全部是因它而来。一只成品的陶瓷马桶,15%的成本是在能耗上。

研发部门在隧道窑里安装了四十多个传感器,开发出专门的控制软件,可以动态监测高温,通过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有效地调控能耗。同时,还能对峰谷电进行分配。车间主任告诉我,为这条隧道窑进行的智能化改造,花了几百万元,仅仅用三年的时间,就可以收回成本。

就在我去工厂的前几天,永春来了一位德国专家,他是欧洲一家大型卫浴公司的驻华代表。在考察生产现场的时候,他一路默默无语,临离开的时候,他用英语对林晓伟说:“以后看陶瓷厂,要到中国了。”

晓伟向我转述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也闪着光。

去年,我拍过一部叫《云上的中国》的纪录片,专题记录当今中国制造工厂的数字化转型。我去了常州的波司登羽绒服智能工厂、青岛的海尔“灯塔工厂”、呼和浩特的蒙牛智能牧场、四川大凉山的西昌钢钒,它们都是人们心目中的传统企业,而在2016年之后,经过坚决的智能化改造,我可以非常确定地说,它们现在都是各自行业里全球最先进的工厂标本,没有之一。

这一成绩的取得,细细想来有三个主客观原因。

首先是制造业的企业家们被逼到了不得不改的“死亡墙角”。一方面是各项成本的抬高,另一方面是消费市场的迭代,原有的城墙和护城河,要么塌陷,要么淤堵,没有三头六臂的人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通过智能化的创新,重构组织的能力和效率,成为唯一通往生存之路的选择。今天你不押注,恐怕明天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其次是完善的互联网应用环境。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国是被互联网改变得最为彻底的国家,这既造成了产业秩序极大的破坏,同时也营造出一个便捷而成本最低的应用市场。

九牧自2013年开始,从进销存环节入手,打通从销售、生产到仓储的数字化全链路,2016年建成数字中台。永春数字智能陶瓷工厂的开建,则顺应了5G技术给产业互联网带来的红利,一试即中,是结构性竞争力的爆发。

最后,还是要感谢中国的庞大内需。

无论在欧洲、日本,乃至美国,并不是那里的企业家在技术上无法实现智能化改造,或者没有投入的资金,而是,它们的市场吃不下年产50万个床垫、2000万件羽绒服和数百万个陶瓷马桶的制造产能。

3月8日,行走在永春的陶瓷工厂,我的思绪一直在空中飘荡。

1990年,林孝发在南安县乡下的一个铁棚里做五金水龙头的时候,我走出校园,成了一名工业记者。在那时,中国的工厂简陋而粗放,除了成本低廉,几乎没有任何的优势可言。

历三十年至今,当年我走过的企业,绝大多数已经消失。而幸存至今的,无一不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艰难转型和升级。如林孝发辈,不知道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多少层皮,才站在了今天的行业位置上。

即便在我写《去日本买只马桶盖》的2015年,制造业仍然被“互联网 ”的浪潮冲击得晕头转向。然而,五六年间,逝者永不回,存者已新生。尽管转型的战争远未结束,新格局的桅杆已出现在地平线上。

从“去日本买只马桶盖”,到“来中国看马桶工厂”,时间仅仅六年,天地却已焕然一新。若再给有志气的中国企业家六年时间,你觉得,还可能出现怎样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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