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五）
神戏（五）
神戏家何班长经见了许多古怪稀奇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蚂蚱镇上的一伙靠背黑馍馍上学的山里学生拖着吸溜吸溜的鼻涕，用土得掉疙渣的山里土话高唱《造反有理》，到双碌碡来围了何班长家的窑院，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会儿的事。那帮学生娃尖声儿呼着口号的样子，犹如小鸡娃子学大公鸡的叫鸣。要砸烂何班长的神戏箱子，烧掉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叽叽喳喳穷嚷饿喊了一阵也没闹腾出什么气候。他们的肠胃里本来就没有营养的东西，连打出的嗝儿放出的屁都带着一股青草味儿。最后叫双碌碡的山客们轰小鸡似的圈进生产队的队部院里，由队长二秃子出面，亲自给每位革命小将颁发了一穗煮熟的包谷棒子算完事。
至于双碌碡本庄子上，就更没有什么麻烦。即或是有三两个愣头后生一时心血来潮要出点儿故事，也会叫爷爷辈的一口骂将回去：
“何班长的神戏惹了你个驴日的了？有你们乖张的啥！手抓子痒得闲不住，抱块石头到河里洗去，拿上个驴粪团蛋蛋去！”
何班长的戏箱子虽没叫当成牛鬼蛇神横扫掉，但神戏也终归不得不在“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革命形势下停演了好一阵儿。
头一个翻山越峁来双碌碡偷着悄悄请戏的人，是屎蛋子的舅舅的五叔的堂兄弟，是离双碌碡四十里地的罗家岔庄子上的民兵排长，和何班长算是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何班长说：“这都啥年月了，还敢演神戏哩？”
“吓！管球子哩！”民兵排长噗咚噗咚地拍着胸脯说，“明里不敢，暗里还不敢？'偷偷地地进去，打枪的不要’就是了，我包你囫囵万全、平安无事！”
原来才是罗家岔的山客们给这民兵排长立下了一条担保：如若他能请下何班长的神戏到罗家岔连唱三天，村民们将心悦诚服地推举他做大队革委会的主任。
两匹骡子一匹马，就在双碌碡的后山沟里栓着。
何班长的神戏就这么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号角声中”又串山走转起来。自然是偷偷摸摸地唱，活象一支“地下武工队”。戏台自然不敢在村头明晃晃搭起来，就移到破仓库或是大老窑洞里去。用草帘、破毡片将们窗严实地堵起，指派专人在外头放哨，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偃旗息鼓。待警报解除，再重新开戏。村与村，庄与庄的接戏定有暗号。凡行走搬动，大半选在月黑风高的夜里。
“噫，好我的憨儿哩，你可万万不敢小看了咱何家班的神戏哇！”
何班长用神戏回报山客们挂肝挂肠的厚爱，戏酬分文不取，只要能管肚子就成；不管是烧洋芋还是酸菜糊糊汤。一台戏唱下来，随便歇在哪家的窑里，人歇心不歇，一边忙着扪虱，一边烟火明灭地给屎蛋子摆说何家班的神戏历史——
“咱的老先人担着两个戏箱子来到咱双碌碡落脚那时节，陇中城里连个城墙也还没有哩，更别说现今的蚂蚱镇了。那时节的麻榨镇可真是个蚂蚱大的地方，哪里有后来这三天一集，九天一会，车水马龙的景象！现时，你娃娃家咋也想不来咱老祖宗当初立业的艰难。
“陇中这几百里地的大山里，那时陇共有两家神戏班子，一家是咱何家，再一家是喜家。咱何家的牛皮影子，他喜家的驴皮影子。喜家的驴皮影子比咱何家牛皮影子发起得还早。这何喜两家的神戏历来争胜斗奇，总是不相上下。
“有一年，陇中道台的老母亲作八十鹤寿，同时请下了何喜两家的神戏班，在陇中城里高高地搭起两座戏台来，当面锣，对面鼓，整整唱了七天的对台戏。你想那阵势了得！两家自然都要拿出绝活儿，使出看家的功夫来比试较量。一跺脚的工夫，把个陇中城里外三搅轰动了个轰动。
“起头儿的三天，两家各唱各的戏，各献各的技，打了个平分秋色。再接下来的三天，接上了短火，就象打仗一样，你出兵，我出兵，你出帅，我出帅。咱何家唱哪一出，他喜家也唱哪一出。紧紧地钩连住，厮咬住，寸土也不让。这当中就更有个比头啦。比什么？还用问么，自然是先比谁家的影戏人儿镂刻得精妙剔透传精神啦！人家喜家的影人儿你知道是用啥刻的么？那是用驴脸、驴勃、驴尾巴上的屁刻的。费天大的工夫啦！咱何家的牛皮影儿是用啥刻的，你知道，是用牛脊腰上那一溜皮子里单剔刮出来的那一层薄亮如蜡纸的、软筯筯儿的韧子刻的呀，我的憨娃！你想那又是多么天大的工夫哩！
“再说说刻影人儿的心计吧，那喜家的老先人把影人儿真是刻全啦！单是全本《三国》《封神》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好几百，你找不出一个重样儿的！
“你可知咱老先人刻影人儿的功夫么？神戏家有一句行话，叫做'钟馗好画，西施难描’。这是说美人其实最难画，难就难在她太美了。太美了就容易蔽了真性情。可咱的老先人刻的那貂蝉，众人都夸说真正是个'活貂蝉’。他刻那貂蝉，足足刻了三九二十七天。你想想，三九二十七天哇，就刻了那一个貂蝉！他刻得有讲究：风天不刻，雨天不刻，阴天不刻。刻时，家里人连饭也不得直直送到屋里去。他先刻好那美人迎风飘摆的身段，已见出三分的姿色。再刻好珠光宝气的头饰，又见出了三分的姿色。再刻出那美人的脸相，又增了三分的姿色。他留下那眼睛不刻，却疯癫地跑到山野里去寻春，听白鸟的声音，看泉水的流淌，还采了满把的刺腊梅花在手里，又看看那花儿一朵朵叫山里的风吹了去。等疯癫够了，才在一日红日冒起三竿的时刻，一口气刻出了那美人的眼睛。家里的人就听他在屋里猛然地笑出了两声，大喊：'貂蝉活了！’'貂蝉活类！’哈，这眼睛可添了可不止三分的姿色了！现在你纵然走遍天下也难得再能见着那么妙的绝活儿了。唉，只可惜后来因兵慌马乱，那貂蝉竟没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