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处女(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四章,少兰诵读)

第四章    处女

不久,王长安带我到西安结核病医院去看望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撑着瘦骨嶙嶙的身体带我和王长安去看梅花。梅花开在医院的后院里,在冬天里开得那么红艳,像是血一般的颜色。

梅花开放在雪中,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美。我兴奋,激动,不安,又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那漫漫的鲜红,血一般生动美丽,夕阳一般地灿烂壮观。我真恨我自己不是画家,无能把它涂抹成永恒,也责怪自己文字功底太浅,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这人间少有的精彩绝伦。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拾起吹落在地上的花瓣,一边把玩着,一边吟诵起关于梅花的诗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也喜欢这首词!”王长安说,“这是陆游的词。”

听他这么说,我实在感到高兴,那么不爱说话的王长安,其实也有这么一颗丰富而细腻的心。我们一起看着对方。

“不要人夸颜色好,但留清气满乾坤。”我又吟诵了一句。

我还要向那梅林深处走去,走进这样一个灿烂炫丽得不再真实的世界。我要与梅花诉说,与它对话,把我内心幸福的感觉与梅花分享。

梅林里好静,我心里却异常兴奋,真想放开喉咙,对着天空大喊几声。我并不期望听到自己的回声,总觉得自己经常听不到自己的回声,我只想喊,带着眼泪带着欢笑都没什么,只想痛痛快快地喊出点什么。我张了张嘴,却把喊声咽了回去,不知是为什么。偶尔,一两片花瓣掉到头上,心中但愿是一种什么吉祥的征兆,落在自己身上。对于此时这样一个世界,心里感激的酸酸的,直想落泪。

王长安在身后叫住了我。

他说,还是回去吧。

王长安的父亲不能说太多的话,走太多的路,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在寒冷的风中,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在地上的样子。

是不应该让他的父亲在这寒冷中呆得太久,我们回到了病房。

王长安的父亲说医生给他打的针,一针就要二百块钱。和父亲分别时,父亲交待他回去后赶紧找公司再借些钱,不然医院就要给他停药了。

父亲没有再送我们,就那么一会的功夫,他便又咳嗽不止。

离开医院时,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我依偎在王长安的身边在长途汽车站的路边等车。

路边杂乱不堪,在深冬灰蒙蒙的风里到处是飞舞的纸屑和枯黄发抖的枝条,行人瑟缩着脖子在低头行走。脸上一阵凉,以为是下雪了,抬起头,却发觉是那汽车上飞来的痰屑打在了脸上。

心里更加的难受。说不清是遗憾,失望,还是空虚,悲哀。

王长安父亲那张腊黄腊黄的长脸,那脸上豆粒般小而无神的眼睛,那眼睛里像是痛苦又像绝望的表情,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他的父亲像是一个苦命的人。小眼睛的下面坠着眼珠子一般大小的一颗黑痣。我的母亲告诉我,那个地方的痣叫做泪点。母亲说长在眼睛下面的痣是不好的,那是泪滴出来的点,一辈子是要哭哭啼啼的。母亲还说,长在嘴角的痣是好的,那叫饭点,长饭点的人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饭多的吃也吃不完,都溅到嘴的外面去了。

而王长安的父亲没有长饭点,却长了一个泪点。

一时间,我想起那时我的家庭,我的父亲是一个退休的煤矿工人,我也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弟弟,我们两家的状况都如此不好,我和王长安组成了家庭,我们将要面临着什么?

在那一刻,我对我的爱情观隐隐产生了怀疑,我感到似乎有一种东西正用那巨大有力的手毫不留情地摇撼着我的神圣爱情观的根基。那是什么?是严酷的现实,是贫穷的生活?我不知道仅凭我的一腔热血满腹真情能否抵御来自命运的不可抗拒的残酷摆布以及捉弄。我说不出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只好拼命地流泪。

“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一定会的,你放心。” 王长安把我揽在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反复地这样说着。

他的粗硬的毛发轻轻地蹭着我的脸颊,他用冰凉的手替我擦泪。他的抚慰平息了我的难过。我在他温暖的怀中,眼泪渐渐止住。

他那么地喜欢听我说话,我的话总是要比他多一些,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安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着头,有时,我停下来了,他就说:“接着说……”我就又接着说了。

我喜欢他那种鼓励和欣赏的眼神,我沉醉于那种眼神之中而情不自禁地滔滔不绝。我把这人世之中、知识领域以及所有各个方面就我所知道的东西,听到的,理解到的和感悟到的全部说给他听。我感觉我在王长安面前就像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先知和圣人一样。

最主要的,我能在王长安这里找到共鸣,他理解我所说的,赞同我所说的。虽然,他总是平静地听着,甚至连一句“是的,对,就是这样”诸如此类的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了这一切。

一时,感觉王长安完完全全是我的知音,都说人海茫茫知音难觅,而我却是如此幸运地寻觅到了自己的知音。我的倾诉的欲望在他这里得到极大的满足和施展,当我神采飞扬地讲述之时,连我自己都不能明白,为什么我总是那么地爱说话?

直到夜晚,公共汽车快到停歇之时,我才恋恋不舍地从他的小屋离去。

他会送我,他把我揽在他二弟开车发的黄色的棉大衣里,我们一起等车。

车来了,我跳上车,顾不得找座位,把目光立刻投向王长安的方向,但很多时候,他已离去,我只看到他瑟缩在冷风中的背影 。

当然也免不了有一些小小的摩擦和小小的不愉快。

有一个傍晚,还是在王长安那间极其狭窄的小屋子里,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样的话,我被气走了,…… 这样的情形在我同他的交往中,发生过好多次了。当时,便想永远不与王长安再见面了! 我含着泪从他的小屋冲出来,不意却遇见了他的一个朋友,那个口口声声说是跟王长安穿露裆裤一起长大的刘春生,刘春生硬把我拉回到了王长安的小屋里。

一个大雪纷纷的日子,我和王长安一起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走着,不小心我滑到了,膝盖撞在坚硬的冰上,手也赼疼了。一时站不起来。我等待王长安把我拉起来,我想在我跌倒的那一瞬,他就应该拉住我的。但王长安并没有动,他站在那里,似乎等我自己往起爬。

我大吃一惊。王长安怎能无动于衷?

爬起来,反复地盘问王长安:“你怎么不拉我?”

但我还是很快地忘掉了不愉快。都说爱情会迷惑女人的眼睛,没错,不愉快的东西只在我心里稍作停留便又倏然而逝。

我依然是那个天真又浪漫,单纯又热情的女孩。

那时候,跟我住在一个宿舍的另外两个老师,都是离过婚的女人,他们的年龄比我要大好多,她们两个整天地唉声叹气,在一起痛骂男人。也不太理我,跟我说的话极其有限。

她们察觉我在谈对象,对我总是冷嘲热讽。在她们的眼里男人都是坏东西,没有一个是好的。她们断断续续透露给我的信息只是让我感觉婚姻是个很可怕的东西,结婚根本就没一点意思,女人根本就不要结婚。让所有的男人都去打光棍才对。女人除了被男人当作洗衣机,压面机,赚钱机,生育机等等之外,休想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男人是这个世上最自私最不负责又最狠毒,最不要脸的动物 。有时甚至连猪狗都不如。

她们好像受了男人的骗。有一个还离了两次婚。她通过报纸上的婚介认识了一个河南的男人,当她有一天出其不意到河南与这个与她同居过并且带走她所有积蓄的男人相会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男人的真相。

但她回来后并没有哭 。

我对她们的事情压根不感兴趣。我甚至有点厌恶她们那一张哭丧脸和她们的咥咥不休。包括她们偶尔会有的莫名其妙又突入其来的狂笑。

不过,有时她们也唱歌,她们的歌声极其动听,她们喜欢用所谓的“美声”唱法来唱。听她们唱歌,好几次我竟听呆了,听入迷了。

天上布满星,

月亮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穷苦人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深

……

这样的老掉牙的歌,经过她们的演绎,竟也是那样的如泣如诉,如怨似恨。

她们总喜欢唱老歌,她们的歌声是那么圆润,又略带忧伤 。像丝绸一般地华丽柔软,又像玉石一样的冰冷感伤。高亢的时候,像晴空一鹤,直入云霄,低徊的时候,又像秋雨霏霏,滴滴打在人的心上。

她们唱过“洪湖水,浪打浪”,还唱过“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总的来说,我还是会认为她们是两个变态女人,神经有点不正常的女人。

那天,王长安把我送到了学校的门口 ,分别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嘴上亲吻了一下。那是我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摸着那只被他吻过的手,感受着那上面他喷出的热气,眼望着屋顶而傻笑不已。

第二天一下课,我又跑去找王长安,顾不得等到晚上,我中午就去了,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他领我在街上吃了一个肉夹馍,喝了一碗小米稀饭。

我们站在梅苑桥的大树下闲聊,我有些站立不住,我的月经来了,肚子很不舒服。我对他说找一个地方坐坐吧。他说,累了?我说,我那个……来了,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看了我一眼,便一下子抱住了我。

“靠着我歇一歇吧。”他说。

“月经几时来的?”他伏在我的耳边低声问我。

一时不觉有些愣怔,我从来还不曾听过有人如此直截说出那两个字,女友偶提及,都藏隐“倒霉”来代替,总以为是件羞怯事,最好少提及。

记得上初中时第一次来,正赶上学校里“学工学农”,让我们到山上帮农民收包谷。钻进又热又闷的包谷地里,流了一裤子的血,却也始终不敢给老师请假。

包谷掰下来,放在篮子里,还要提到地头,血一片一片地湿,腿软得几乎走不成路,但也还是咬着牙,口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胜利”,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回到家后,发现内裤上的血块有的都已变硬了。但连母亲也还是没有告诉。

我不知道王长安何以会突然问及此事,微微有些难堪,听他口气却很平常,于是把头伏在他的肩上说:“刚来过几天。”

他扶我站起来。说要让我跟他到宿舍去,可犹豫了一会又突然再次抱住了我。抱得异常的紧,我几乎喘不住气来。

我想我无法忘掉那个时候他对我的那个拥抱,也无法忘掉那样一个奇妙而颤抖的感觉。我想所有的语言对于那一刻的描写似乎都不可避免地失于苍白和无力。

我所能记得的是自己的腿是发软的,打颤的,身体也是发软的,打颤的。一股莫名的气流从脚下升起,渐渐地窜进了大脑。大脑晕晕糊糊的,一片空白。那种既迷醉又说不出的感觉令我无法站立,我只有靠在王长安温暖的怀抱里才感到了依托,才不会倒下去。

“我要给你买点什么!”他抱着我,看着我说。

我们来到新风商店,转了一大圈,王长安买了一双尼龙袜子送给我。随后,他又说带我去吃饭,我跟在他后面,走了半天,转来转去的,最终却又来到了小吃摊点上,他要了两碗凉皮,我们一人吃了一碗。

“小殷哪,再不敢叫长安上街吃去了,小心把长安吃垮了,…… 喔长安这人是没啥说的,就是屋里的情况不太好。”

当我跟王长安一起回到办公室之后,他的一个同事笑着对我说。

这是我和王长安在街上吃的唯一的一次饭。以后他照旧提出来过要和我一同到街上吃饭,但我明知他的情况,不想为难他,就找借口推辞了。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他穿的毛衣已经破了,是那种用晴伦线织的,稀稀疏疏的针脚,又张着几个洞,根本不能御寒。我想,应该给他织件新毛衣才对。于是买了毛线,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连夜织好给他送去。第二天我又去,想要把旧毛衣拿回来给他再织成毛裤,可是他告诉我他把旧毛衣给了他的二弟。后来,我就又买了一条毛裤给他送过去。他换上新毛裤时,我才发现,天这么得冷,他却只穿了一件秋裤。

快要过年的时候,我和王长安订了婚,在此之前,我的婆母不主张订婚,当然也是怕花钱,她对我说,订婚不受法律保护,订不订婚都没啥意思。她是个没文化的人,大概这话是王长安的父亲教她说的。

订婚的那天,我的父亲,母亲,还有介绍人刘秀秀,一起在王长安家里吃了一顿饭。王长安家里只有他母亲参加,父亲依然住在医院里没有出院。

那天,王长安的母亲,我的婆母很紧张,她把回锅肉全都给做糊了,但还是让我们吃了。

刘秀秀临走时,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她有些后悔给我介绍王长安了,她说她的确不知道王长安家这么穷,父母的窑洞里除了一张床,连一个像样的大衣柜都没有。她说我现在要是后悔了,还来得及,免得将来埋怨她。

“后悔什么呢,只有他人好就行,家里什么样无所谓。”我对她说。

“也是,关键是看人哩?王长安这个人还是不错的,看着也挺老实的,保证将来能对你好。”说完她就先走了。

我不舍得走,就留在王长安的家里,我在婆母这边的窑洞里坐着,跟婆母闲聊。婆母觉着我没有吃好,就到街上给我端来了一碗豆腐脑,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窑洞里只留下我和王长安。

他出去了,很快又进来了。他从旁边他的小屋里拿过来一样东西说要送给我,我看到他从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里取出一枚金戒指来。

“多少钱买的?”我问他。

“不贵,这不是真的,是假的,是在地摊上买的。二毛钱。” 他又诚实又坦然地说道。

一时间有些失望,但当他把那枚假戒指套在我手指头上时,我依然激动不已,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然后他又一次拥抱了我。

他的姿势令我很不舒服,原本是坐着说话的。我想变动一下位置,不经意腿部触着他的下体,暖热一片,慌乱中我缩回脚,想站起来,可是他却将整个身体压下了我。

腾开一只手,胳膊猛地一抡,他拉住了床头的布帘子。

令人旋晕的拥抱击垮了我,我感到身体内有种奇妙的东西在骚扰,使我很难过不安,我倒在了床上。

可是,他又忽然站了起来。

“算了,我们还是不要,我怕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我折起身坚决地对他说。

“你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

“可是,我没有钱。也没有房子,将来,……你的明白吗?”

我笑了,他结尾那个有点自嘲又有点揶揄味的“日本话,”令我对王长安不由地又生出几许心疼来。

“我明白,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我说。

他扑在了我的身上,摸索着把手伸进了我的怀里。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他的所有动作,都令我异常地渴望,想起了刘秀秀描绘过的关于男人的种种,我不能自制。

王长安的那个玩意轻轻地触动着我,震颤,激动,渴望,我想让那个东西进入。

尝试,攻击,再尝试,再攻击,几次这样的过程之后,他终于进入了。

王长安并没有大喊,像我以后遇到的男人那样。他平静地趴在了我的身上。

“你流血了吗?”他问我。

“不知道,就是痛的狠。”

他把我的身子扳过来,用目光在我刚才躺的地方寻找着,我挣扎着抬起身和他一起往那地方看,我们同时看到了那片血迹。

很小的一片,像是一朵梅花一样的血迹。

我哭了,说不清为什么要哭。

“哭什么呢?你这么爱哭,动不动就哭 。”

王长安一边提起他的裤子,一边对着我凶狠地大叫。

他的突然大叫令我吃惊不已,他问我后悔不后悔,难道王长安后悔了吗?

每一个处女都有一张凭证,一张通往男人世界,通往未来的凭证。这张凭证是一次性的,不可再生。被验明正身之后即宣告作废。这张凭证是唯一的,再拿不出第二张来。

我知道,在秦州这样的小城里,在八十年代的氛围里,所有的男人都会把处女之身看的很重,在进入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年代,这种落伍的观念也许会倍受耻笑与鞭挞,但那个时候的情形就是如此。我十分清楚一个不是处女的女孩在那样的环境里要面对着什么。——王长安知道去察看我的“血迹,”我的“红,”别的男人也一定会的。

但我依然能够肯定,我是不后悔的,也许在我潜意识里,从我爱上他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把一个处女的珍藏献给了我心爱的人,这样的时刻应该与爱情同在。

不过,那一刻起,我的心里也种下一丝隐忧,我真怕王长安会后悔,那样的话,以后,我可真是不好嫁人了。

婆母回来了,他把一个红纸包交给我,说是给我的见面礼。

晚上,我不能走路,下体生疼生疼的,只觉得迈不开腿。我没办法再坐车回去,王长安就用自行车把我送回去,他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他环抱着我骑车。

那是八十年代年轻人恋爱常有的表现形式:女孩子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就像是坐在男孩子的怀里一样,男孩一面拥着自己的女友,一面飞一般地骑着自行车。

何其潇洒,何其浪漫,我一直羡慕这样的情景。

所以,尽管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并不是太舒服,屁股底下的铁棍硌得肉生疼,但我的心却像是小鸟一样的欢快。

不意,这一幕场景恰好被我的母亲看到了,母亲在门口的山坡上看到王长安这样子骑着自行车带着我过来,就训斥了我,说我不应该这样,让邻居们笑话。

我把红纸包给了父亲,父亲打开一看,只有四十块钱,是我那时工资的一半。大概父亲觉得有些少了,脸上不太高兴。

“算了,她都跟人家那样了,还说啥哩。” 母亲说。自行车上的那一幕,也许令母亲想到了我跟王长安之间可能的关系。

“别的没啥要求了,让他家给你做一套家具,不要忘了做一套书柜,你的书太多了。” 父亲说。

越是临近过年,王长安的母亲好像越是有点惴惴不安。她神色恍惚,好几次我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听见。她像是在担心着什么。

“有个女的,墙上钉个钉子,一个钉子要五块钱,小嫂子,你千万不敢这样。要是喔样子,就把长安给弄日塌了。” 叫我小嫂子的刘春生说。

“长安家里没钱,千万不敢铺张,要是铺张了,将来欠下了债还得你两个还。”另一个朋友说。

“小嫂子,你要是要下两万块钱,你没算一算你这一百斤肉,一斤肉要值多少钱呀。”另一个朋友又说。

我推开门去给这些一拥而入的朋友倒水,“咕嗵”一声,我发现王长安的母亲摔在了门口。

“咋回事。”我上去扶她。

“没事,没事,鞋带没系好。开了,拌倒了。”她说着,头也不抬地走了,一幅不好意思的慌乱神色。

原来,王长安的母亲在偷听,她在门外偷听这几个人跟我的谈话 。

怪不得一下闯进这么好几个朋友。他们像是约好一起来的。

想到王长安母亲那忧心忡忡的眼神,我忽然明白,肯定是王长安的母亲把这些人叫来的,他们都跟刘春生一样,是王长安穿露裆裤一起长大的朋友,是王长安最贴心最亲密的朋友。她想叫这些人来游说我。

她在担心我。她担心过年时,可能又要为我花一笔钱。她担心结婚时,我会刁难她,像别的女孩以及她们的家人那样,要这要那。

其实,王长安母亲的忧虑根本就是多余的,她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要这要那的。我甚至不清楚人家女的跟婆家都要了些什么?

他的朋友举出的那些要这要那的例子,我听了后,只是感到十分不屑。我坚信,爱是高于一切的东西,爱情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有了爱,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不值一提。我觉得那些女人真是一些不能理解爱情懂得爱情的庸俗浅薄之辈,我对那些女人的行为不仅会毫不犹豫地鄙夷,甚至我拒绝跟那样的女人有一丝一毫的交往。

我一想到我是这样一个女人的时候,我便为自己感到骄傲,我想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一个超越世俗之上的女人。

“王长安怎么看着怪怪的。你跟王长安好像不合适。”

马上就要结婚了。好几个人这样对我说。

“你虽然羞怯,但总的来说是个热情开朗的人,而王长安却那么沉郁顿挫,少言寡语的。”

那个现在在深圳工作的女同学也如此说。

据她看,王长安性格古怪,心思沉重,是一个自卑感特强的人。家里的生活又如此困顿。这种人一般不好相处,表面上看起来挺老实的,但往往脾气会很不好的。

“压抑而困苦的生活能够塑造人的暴躁性格和分裂的人格。” 她还说,“幸好,王长安的脾气还不是太坏,不过,据心理学的分析,王长安从小生活在一个贫穷的环境里,他没有得到过爱,恐怕也很难懂得如何去爱别人。而你又是个追求爱情理想的人。恐怕你们之间会有冲突和矛盾。”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说,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这个女的真是个大傻B !”

当到王长安干过临时工的灯光厂去看家具式样时,我走了之后,那个刚结婚人家的新娘这样说我。

“俺们灯光厂有个女的跟王长安谈过,人家都嫌他家穷,不愿意了,她还是教师呢,找了个王长安,还那么积极,做家具呢,人家男的不管,她倒跑得勤。东家看,西家看的。”

“我是个傻B?”

我惊诧于对我如此的评价。

那时候,我的姐姐已经结婚,他的丈夫是一个画家,家里条件也很好,我让王长安跟我到姐姐家里去玩,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去。

姐姐已经安排好饭菜在等着我们了,不去怎么行呢?我于是就硬把他拉去了,他在姐姐家很少说话,在回来的路上就跟我吵了起来。

“没球事干了!”

他丢下这句话竟然转身走了。

以后这句话就成了王长安嘴边的话,他一张口就先说,“没球事干了。”

听到王长安骂我,我一生气扭身也走了,但没有走几步,我又转过身来,我以为他一定会在后面追我,结果他比我走得还远。

这样的事情在我跟他的交往中会经常出现,不知道哪句话惹他生气了,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他从不主动认错,也从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女的生气跑了,男的在后面拼命地追。没有过,从未有过。

他的一些毛病越来越露出了端倪,他除了一怒而走,决不认错之外,会经常地烦燥不安,有时还莫名地大声地叱喝我。

过年时,我见到了他的二弟,一个十分瘦小的人,他也已经二十七岁了,比我还大三岁,也很想找一个对象,他对我说他整天开车,却挣不上钱,老板总是找各种理由扣发他的工资,在外面跑长途跑了几个月,却积攒不下一分钱。没人愿意跟他。

“嫂子,你说,跟女的谈对象应该都说些啥,咋样才能把女的说动嘛?” 他问我。

三墩子开学不能再到学校去了,他没考上高中,他提出来想上技校,学修车。

婆母对三墩子说,不要给你爸说了,他顾不上你了,给你大哥说,让你大哥给你想办法。

四弟也过来了。他对王长安说:“大哥,我这鞋这边越穿越小,这边越穿越大,你给我买双新鞋行不行?”

四弟的话还说完,外面灶房里的婆母就在叫:“长安儿,快过来,你看谁在咱喔窑洞顶上干啥哩。快叫喔人下来。”

到底是家中的老大,什么事都少不他的。

看着过年时应接不暇的王长安,我暗想。

这时候,我渐渐发现我的婆母脾气也很不好,她在给我缝制新被子时,我说现在流行在被子外面套一个被罩,她冷冷地说:“有钱你自己弄去,我不管。”

他在厨房忙活,我走过去,对她说,我来给你帮忙吧。她头也不抬地说,早点干啥哩,现在才说。

我把婆母奇怪的态度告诉给王长安,王长安说:

“我妈就是喔人,脾气不好,从小她就整天骂我,打我,跟我爸吵架,我爸的病还不是我妈给气出来的。”

对于我将要走进的这个家庭,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几分担忧,想起在西安结核病医院看到的王长安父亲的那张苦脸,那脸上硕大的泪点。我又有点想哭。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胡少兰,医生副教授。喜欢文学喜欢唱歌喜欢诵读,用我的声音点缀我们的多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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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丹凤晒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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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往期文字阅读:

东篱‖处长(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之第一章:处长,主播:宋爱华)

东篱‖老阴天(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二章,主播:北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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