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见喜‖庐山箫事
七节的,紫竹的。这是上海民族乐器厂出产的洞箫,高音清亮,低音浑厚,他爱不释手;售价五元,这是41年前高档箫的标价。他当时的工资是58元。于是,他掂量着,踟蹰着,心想:以后吧!就默记下这家乐器店:上海南京东路114号。
他在扬州参加完第五机械工业部“形位公差”部标审定会,又到上海出公差。前一个“公差”是指机械加工中工件尺寸允许的变动量,后一个“公差”是给厂里办事。那时他是一家三线企业的工程师。但公差中,他总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他思念南京东路上的她:七节的,紫竹的……
要返回了,人到了十六铺码头,心里仍然搁不下。就决然更改船期,再到南京东路。仿佛是前世注定的姻缘,重逢便是永久;她欢快、她呜咽,她为他放开最深情的歌喉。那时候,他最喜欢的一支歌叫《凉山顶上出彩虹》,在店员的鼓励下,他把这美丽的旋律留在了南京路,又带着“七节紫竹”来到了壮丽的庐山。
那时候,是从九江乘中巴车上庐山。忙乱登车中,他的“七节紫竹”碰到了前排的一位姑娘,就赶紧道歉,姑娘拢着长辫子说:“没事儿。”上庐山的路陡峭又曲折,车上人忽而左倒,又忽而右倾。不时调整坐姿时,那长辫子就不时刷到后排的他,他侧身避让也不行,那辫子实在是太长了。
终于,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妥,就把长辫子叠起来扎成双折,在耳旁挽成两个发环。司机说到山上游览是集体活动,完了是原车原人下山,过时不候。游览中,他获得了一个称号:爱学习的青年。因为,他喜欢抄录每处景点的碑文或临习摩崖石刻,又带着“七节紫竹”十分不便,这样他常常要拖了大家的时间。司机集合的哨子吹过三遍,他才慌忙赶来。后来哨子一响,大家就喊:“走了走了!爱学习的青年!”也有热心人帮他,就是长辫子姑娘。她帮他背行李,又小心翼翼地拿着“七节紫竹”;她给他念那碑文上的文字,帮他加快抄写的速度。
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她蹲下擦洗凉鞋,又到溪流对岸去折一枝花。花未到手,哨子响了。有人喊:“爱学习的青年,快啊!” 看着长辫子踩着水中滑溜的石头往这边跑,趔趄就要跌倒,他顺手就把“七节紫竹”伸过去,把她拖过来,她说:“七节竹竿到处都有,唯有这支竹竿能救人啊!”他眼前亮了一下,心里浮现两个字:“哲理。”
终于,他俩被遗弃了。这是在“匡庐第一境”的“花径”这个地方。是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这首诗迷醉了他和她:“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她激情朗诵,长辫飞扬,箫管挥动;他快速抄写,又叫人帮着照相;还要听游人说《琵琶行》、说《长恨歌》、说江州司马后来的命运。
他们竟没有听到哨子响。
“爱学习的青年”很沮丧,往牯岭街走去时,心里充满内疚。长辫子安慰说:“不要紧的,车哪能没有呢,我会说江西话。”问她:“你不是上海的吗?”她说:“我是上海知青,到江西插队五年,要离开了,来游一次名山,却——”
之后,两公里路在无言中走到头。到牯岭街,他被她安置在一棵雪松下休息,说:“我去找下山的车。”又把自己的提包交他看管:“这里边有我一年的粮票,270斤哩!”看她进这家店铺,出那家馆舍,又拦路问人,“爱学习的青年”就后悔得直敲脑袋。
她回到雪松下,没有找到车,急得两条辫子都揉乱了。他无奈,望着庐山的夕阳草树,又想宽慰她,就随口哼了一句歌:“雨后青山绿莹莹哎——”
长辫子一跺脚,急说:“遭了!”他也猛然醒悟:“箫呢?”她说:“肯定遗在花径!”不由分说就急奔而去。“爱学习的青年”追了几步,赶紧回来,她的包包,一年的口粮,他得看好。
他心中的旋律随着晚霞沉入暮色。正悲凉着,极目处,有两条长辫子欢腾跳跃,他不由迎上去,是她,唱着歌儿跑来了。
“七节紫竹”又回来了,割不断的缘分。他们并排坐在雪松下,她问:“急中出了错,你竟能唱歌?”他苦笑着答:“女愁哭,男愁唱嘛。”她说:“我们知青都会唱这支歌。”他说:“当时的人都会唱。”
夜幕降临,庐山成了一幅虚淡的水墨。她揉搓着长辫子,郁郁地说:“我去找个旅店啊,你原旧看着我的口粮。”
牯岭街边的绿地里,三五旅人围坐着,饮食的,聊天的,打扑克的;更有一些疲惫的身子歪靠在树下睡觉,也有人就着路灯阅读。
长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把两张旧报纸递给他说:“大小旅店爆满。”又指给他说:“看来这么多人都是准备露宿了。”这是他料到的,就想幽默一下:“那只好在报纸上过夜了。”
绿茸茸的青草地上,铺了两张报纸。一张上放他们的行李,一张上坐俩人。长辫子说:“你不是爱学习么,这庐山上的漫漫长夜就都属于你的了。”“爱学习的青年”捧起七节紫竹箫,说:“谢谢你,一路护着它。”长辫子说:“失而复得了,它还没有为我开腔呢!”
七节紫竹箫轻柔地诉说着,恬淡的旋律如知青点上漂浮的炊烟,如工程师鸭嘴笔下流出的曲线;在长发辫的反复编织中,她随着箫声哼唱那首歌:“雨后青山绿莹莹,凉山顶上出彩虹……”他们的音乐在青草地上回旋,所有的草叶上缀满露珠。
她拿过七节紫竹箫,问那些孔代表的音阶,又一遍一遍请他示范,轻轻说:“我也要学呢。”他就手把着手教她持箫、按孔、运气、吹长音。猛然,他惊恐地搬过她的右手:“你怎么了?”
长辫子的右手掌上,一道鼓起的肉棱,那是很重的外伤,缝合不好,伤口长得很不整齐。她平静地说:“秋季用脱粒机打稻谷,老农触电了,我去扯电线,手掌被电击了。”
“爱学习的青年”用手背支了脸庞,那里有泪在漫延,他问:“老农呢?”她答:“好着哩。”
长辫子无声地去了。许久回来,拿着一卷草席。她说:“在小卖铺租的,咱到那屋檐下去,后半夜草地上太潮。”
四十年后,“爱学习的青年”又出差到上海,他结识了当地一位媒体朋友,就托他打听长辫子的下落,希望得到她一张照片,还想把这支七节紫竹箫赠给她。他提供的信息是:姓王,家住大光明电影院后边,曾在江西插队,有一个哥在陕西汉中的军工厂,特征:右手掌有一道隆起的伤疤。
约一年后,上海的媒体朋友回了信息:人找到了,她也记得离江西时上庐山的情形。她说,谢谢“爱学习的青年”还记着她,但是七节紫竹箫不便接受,因为手残了;照片也不能给,因为在一次火灾中救人,面部因烧伤而毁容……
孙见喜,著名作家、文化学者。原太白文艺出版社编审,西安工业大学及咸阳师范学院特聘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评论家协会理事,陕西国学研究会副主席,西北大学现代学院国学院院长,陕西孔子学会顾问,陕西真元文学社顾问,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艺术总监。出版有各类著作十几部,代表作品:长篇纪实文学《贾平凹之谜》,长篇小说《山匪》,小说集《望月婆罗门》,散文集《小河涨水》《浔阳夜月》《孙见喜散文精选》,评论集《<浮躁>评点本》《孙见喜评论集》,三卷本传记《贾平凹前传》等。《山匪》荣获2009年陕西省首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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