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俸：岁月匆匆不掩瑜
柯继承
脉承太原
王俸（1481-1545），字公爵，号永溪，明长洲县儒教乡永昌（今属相城区黄埭镇）人。王俸是永昌王氏的第六代，从永昌王氏再往前追溯，王家的声名越发如雷贯耳。
按照《王氏迁昌祖祠碑》的叙述，王姓出于姬姓。后代中有两支特别著名，一支居琅琊，世称琅琊王；一支居太原，便是世称的太原王。南渡之后，王氏江左支脉繁衍，不断壮大，总计不下数百宗，每一宗都才气不断、代有文人，而“永昌一派号最”（被认为最厉害的意思）。江左王氏数百宗，譬如震泽王氏、荻溪王氏，都有芝兰子弟闻名于世，那么“号最”的永昌王氏，又有些怎样的功绩？是否足以光耀王氏的门庭？
在国家图书馆中，珍藏有一本明清黄埭永昌王氏的家谱，其中记载，永昌王氏源于东晋江左王氏，也就是刘禹锡诗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那个王家。
王家在东晋时，为中国的灿烂历史贡献了王导、王羲之等耀眼的人物。后来，王导的这一支又涌现出了王祜、王旦。王旦拜相当国，柄用十八载、为相十二年，位极人臣，开创了闻名于世的三槐堂王氏。宋末南迁，三槐堂王氏始居金陵，后迁华亭。
朱元璋称帝后的第二年，广揽天下士人，三槐堂王氏的王彦能亦在被征召之列。王彦能的祖父、父亲，包括他自己，都做过元朝的官，不管他内心接不接受朱明王朝，有气节者，是不做“贰臣”的。为了全节，王彦能便避召举家隐居到姑苏城北，在漕湖南岸的永昌古村扎根下来，他这一支就此迁徙到了苏州，即为永昌王氏。王彦能则为永昌始祖。
王彦能在永昌著书设教，传播儒学文化，之后他的数代子孙，也以耕读持家，或经商为业，没有去科考出仕。
永昌地处苏州城北，非常偏僻，王彦能虽然避居僻处，与文人雅士的诗文往还却并不少，所谓“区区涯渚间，鸿儒、循宦、奇士、逸民，踵趾相接，源远者流长，殆犹嶓之为汉，岷之为江，亘万古而滔滔勿绝”。把王彦能比作嶓山、岷山，引来滔滔如江汉的鸿儒、奇士，这个评价非常高。在王彦能过世后，朱元璋给他赐谥号“孝节先生”。
这可不得了啊！要知道，朱元璋是个疑心病超重的人，在他“寰中士夫有不为君用者，即有背叛，杀而籍没之不为不公”的思想指导下，太多元朝旧臣、隐居士子没有好下场，吴中四杰就是例子。而王彦能不仅全身、全节，还能得到朱元璋赐予的谥号，相当于官方承认他的“节”，可见他为永昌一地做了多大的贡献。
从王彦能开始，永昌王氏算是在永昌、在吴地、在整个大明朝站住了脚。从明朝起，又陆续有族人向外迁徙，近的有光福、横塘、无锡、太仓等地，远的则出省过江了。单单从现有家谱及史料上可以查证到的，与黄埭永昌王氏有关联的王氏宗族，就有上海鹤沙王氏、上海沪南王氏、北京宛平王氏、温州永昌堡王氏、江西丰城豫章王氏等多个支脉。
在这样的大家族出生，从小耳濡目染，受到长辈耳提面命，子弟们的家族荣誉感和担当意识简直成了本能。
救火队员
王俸为王彦能的六世孙，他的父亲、曾祖几代人，都没有出仕。王俸少年聪慧，五岁，在别的小孩刚刚启蒙去指读“人之初”的时候，他已经能读经史了。七八岁时，所写的科考时文已经让师友赞叹不已。十七岁，成为庠生，也就是中了秀才，进了县学，有了功名，成了当地官学的重点培养对象。而到第二年，也就是十八岁，就以第四名的成绩，中弘治戊午科举人。少年意气可拿云。
接下来却止步了。时任两广总督应槚所写的《修正庶尹永溪王公墓志铭》当中说王俸“数奇”：运数不好，屡试不中。他大约还想继续考，母亲跟他说：“你这样努力学习，却总是考不中，这是命啊。我已经很老了，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做官，能享受你的供养啊！”这句话其实应该这样理解，母亲并非真想要儿子的钱财，其实她是担心儿子一条路走到黑，没办法养活自己，所以催着逼着，让他找到生活的着落啊。
母亲的话声泪俱下，王俸岂能违背，于是他放弃了继续参加会试的念头，在正德丁丑年参与铨选，被皇帝亲自指派，选为浙江处州同知。同知任上的九年，应该足以慰藉老母亲忧虑儿子的一颗慈心吧。
明朝的浙江处州（又名栝苍）属于今天丽水，位于浙闽赣交接处，多是山地，民风强悍。同时处州还是当时朝廷重要的产银区，三教九流、豪强人员聚集，欺行霸市，极难管理，还经常发生矿工暴乱。皇帝亲自指派当时儒学世家三槐堂后人王俸出任处州同知，用意很明显，就是劝儒，发展当地的府学，希望改变当地的民风，同时督办当地无序的银矿开采。
王俸到任后勤勤恳恳、雷厉风行，不动声色地，却一上来就镇住了那些经年的老刺头。首先，他把那些烦冗的简化，把错误的纠正，把不必要的删除，把政务的头绪整理得井井有条。然后整顿人事，尤其是人浮于事的现象。他先要求把军籍核查清楚，让每个“里”（古代一种行政单位）推选一个人留下，以备随时讯问，其他人都统统回家去。同时，但凡有羁押逮捕的事情，一定按照法律条文，绝不徇私枉法，人人都为他的公平允直而叹服。同时，他还督导地方官员对银矿有序管理，废除部分课税，禁止私自乱采滥伐，处州的面貌为之一清。
正统之变以后，原本就民多地少的处州，百姓生计更加艰难，大约有三四成百姓流离失所，可当权者装聋作哑，并不关心百姓的死活。王俸到任后，忧心忡忡，不管个人的前途，冒着触怒当朝的危险上书，力陈不恤百姓、任其流离的弊端，硬是打动了朝廷，免除了数千家的不幸。
戊寅年，闹了饥荒，又是王俸力主打开公家的粮仓赈灾济民，救活了无数百姓……
以上都记录在《修正庶尹永溪王公墓志铭》中，接下来，还有一连串的“某年某月，某某檄公某事……”，一会儿去松江整顿滑吏，一会儿代理郡务整顿宿弊，一会儿去衢、严二府稽核资产财务，一会儿带兵坚守对抗叛军，这样的记录，仅仅在铭文的这一部分中，就不下十件。看起来王俸就好像是一名“救火队员”，在大明王朝基层管理的积弊中殚精竭虑，左奔右突。
虽然已经这样忙碌，王俸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教化之职。他走遍处州各地，建立了府学、县学，并制定学制，让处州的教育体系得以进一步完备。
尤其是处州郡学的重修，过程曲折而意义重大。同知并不是当地最大的官，属于二把手，说话不一定有用。恰好，姓黄的那位一把手郡守身体不好，回家养病去了，朝廷下了公文，让王俸代理郡务。王俸原本在处州就特别注重处事以礼、待人以德，很受处州人的信赖，他向黄郡守请示后，又领头倡议复建郡学。复建需要财力的支撑，王俸力排众议，拿出“羡余”，也就是把原本用来讨好上级以给地方官员增添政绩的一笔款项，去买地、造屋、请教授、建学校，这个做法客观上损害了一部分官员的利益。
造屋的过程麻烦不断，又被一一克服，而且，几乎做到了不折腾、不扰民。
郡学建成之后，成效很快显现。这一年秋天，由各个乡里推荐入学的士子共六人，到第二年，就有两个考中了进士。比例这么高，在这之前，处州从未在科考中取得过这样辉煌的成绩。成绩揭晓，处州人无论读书的，还是不读书的，都盛颂王俸的功绩。
在上海图书馆藏《三槐堂永昌王氏家谱》的明代部分中，记载有大量王俸任处州同知时的碑文：《重修处州郡学碑》《建处州阅武场碑》《重修青田县学碑》《修建处州按察分司碑》《修建龙泉按察分司碑》《仰惠生祠碑》《栝苍去思碑》《白云山碑》《筑莆阳捍海堤碑》，等等。仰惠生祠碑的意思是承仰某人的恩惠而为他建了生祠，栝苍去思碑的意思是某人离开栝苍后百姓对他无比思念。
从这些碑刻的名称就可以看出，王俸在任处州同知的九年里，为处州百姓做了多少实事，而处州百姓对这样一位来自姑苏的官员有怎样的感念、爱戴和不舍。
生祠碑当时是立在丽阳行宫门口左方的空地。现在，碑已不在，幸而还有碑文。去思碑的碑文更加情真意切，记载着王俸离任之际，处州人无比的悲伤：“公去之日，处人相谓曰：'公佐郡最人，惠吾人者最深。今去矣，宁巳于思，思之欲永，永无忘也！’”
除了这些碑文，今浙江省原处州地区，还留有不少和王俸有关的遗迹，譬如，现浙江省丽水市博物馆二楼正厅中央耸立的镇馆之宝——明代嘉靖孔子庙碑石，正是当时王俸兴办府学时所刻，落款“处州同知长洲王俸校补”的字样清晰可见。再如，今丽水市青田县石门洞景区中，嘉靖年间王俸兴建刘伯温祠时的摩崖石刻也清晰可见。
王俸廉政为民、不辱使命的事迹，既无愧于三槐堂王氏的令名，又让他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他在任期内，由于治理有方、政通民和，多次受朝廷嘉奖。他在处州为官的第六年满，按照制度，要接受一次大考核，他六年的政绩一定是最沉甸甸的一个吧？果然，这一年的吏部考核中，他被皇帝亲自评为“治行天下第一”。
正是由于王俸政绩突出，他在处州九年任满后，于嘉靖七年升任南京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并授奉政大夫修正庶尹，为朝廷正五品官员。又被皇帝敕命为钦差，督办南京地方沿江一带事务。
当时的南都多权贵，沿江一带的洲场管理混乱，侵占渔场、私征课税的乱象非常严重。王俸到任后，严于律己、清正廉明、不畏权贵、秉公执法，在两年多时间里全身心地投入到沿江治理中。
终究是利益之下，当权者也不愿放弃肥厚的外快，王俸独自持之以正，决不妥协，反而招致诽谤之言蜂拥而起。最难过的是，明明已经独木难支，本应支持他的当权者也被小人迷惑，想要将他调往他处。王俸大笑，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有什么怨尤的呢”。请辞，然后拂袖南归。
故里岁月
回到故里后，王俸在漕湖边的永昌里过着无官一身轻的悠闲生活，诗酒书画、江南风雅，吴地的文人从来都善于生活。此时的江南，特别是长洲县，正是群星闪烁的文风鼎盛时期，聚集了一大批才子士人，文徵明、唐寅、祝允明、陆楫、秦金、邵宝、朱希周等人，都和王俸以及王氏家族结下了深厚友谊。
提到人物，第一个要提的当然是文坛盟主文徵明。同居城北，文徵明与永昌王氏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与王俸的叔叔王梦梅、堂弟湖村先生、侄儿北湖先生（湖村先生子）相互之间都有很多赠诗。
王俸朋友当中，路人缘最好的当属唐寅，两人同榜中举，互称“年兄”，平日里嘻嘻哈哈，关系很是亲密，每当王俸回乡探亲，都会一起饮酒相聚。而且，由于永昌王氏是儒学大家，除王俸外，还有许多兄弟都精于文人之艺，与唐寅交好者很多，所以唐寅是王家常客。去翻看旧书，唐寅写给王俸的诗文就已经不少了，随便翻翻，便有《送公爵王年兄会试》《三月五日同文徵明，王公爵，祝希哲同游桃花庵各次一韵》等多首，还有更多写给其他王氏家族成员的。
最有意趣的是与“竹林七老”的友谊。谈到竹林七老，可能很多人第一时间想起的是竹林七贤。无巧不成书的是，三国时期的竹林七贤，与永昌古村也是有关系的，明清时期，永昌曾有过一座“晋步兵校尉公神祠庙”，它正是为纪念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所设。三国时期，阮籍曾避兵乱而隐居于此，后来王氏亦多次出家资修缮此庙。
王俸正是在竹林七贤精神的感召下，与当时吴地的一些名流成立了“竹林会”，不时雅集，唱和往还，并有《竹林诗集》。竹林会的成员主要有朱希周、毛珵、吴一鹏、陈沂、邵宝、秦金，加上王俸，共七人，称“竹林七老”。这七个人，除了王俸，其他人都是进士，朱希周、陈沂还是状元，王俸以一个举人的功名，和这六位怡然相得、意气相投，可见王俸的社会认可度了。他们晚年都不恋一官一职，相继辞官，相聚于永昌漕湖边竹林里，喝酒，吟诗，畅谈世事人生，其乐融融。
还有“明前七子”的领袖人物李梦阳，与王俸的父叔辈有交往。当他看到王俸少年得志，而此后却屡试春官不遇时，长辈的爱心大为触动，便写诗《王公爵孝廉下第赋此志慰二首》，以表达对所看重子弟的安慰。
有趣的是，李梦阳祖籍河南，生于甘肃省庆阳，从未在吴地当官，可他与永昌王氏交往颇为密切。想必当时的长洲地区文化繁荣，为文人墨客经常相聚交流的地方，可惜岁月匆匆，许多往事都淡去了痕迹。
但是，真正闪亮、有价值的东西，只会被封存，却不会消失，他们就如沉睡在历史长河中的美玉，等待着我们，等待着热心文史的有志者，去探究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