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五回)
细读《金瓶梅》(第五回)
回目: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酖药武大遭殃
话说郓哥被王婆打,心中怨怒没出处,提了拣回的雪梨篮儿,一径奔来寻找武大。转两条街,见着武大,先是用激将法骂武大“怎的赚得你凭肥搭搭(词话本作腆腆)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知道是骂自己乌龟王八,说我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生气扯住郓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据《梁羽生闲说〈金瓶梅〉》解读,此处的“鸭”,是杭州市井土话,和乌龟同义,“左边的”据人文社《水浒》注释,亦是市井亵语,龟蛇二将,龟在左,隐喻男人那话儿,这段对话生动表现了市井吃瓜群众的语言特色。武大要求郓哥儿道出个究竟真相来,还送他十个炊饼吃。郓哥说炊饼不济事,你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
武大挑着担儿,引郓哥到个小酒店里,歇下担儿,拿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武大急着想知道真相,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完再说,你不要气苦,我自会帮你打捉(捉奸)。文字虽是白描,却写得细腻生动,活画出武大的愚笨,郓哥儿的油滑和刁钻。小猴子吃了酒肉,让武大把手来摸头上被打的疙瘩青包,方才如此如此,告诉他老婆与西门庆的奸情,以及被王婆暴打经过一一道来,“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听罢,想起老婆这几日从王婆处归来便是脸红,对前妻留下的女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对自己也是冷落不理,已自有些疑忌,此时终明白了,当下就要去捉奸。
还是郓哥知道厉害,道:你老大一条汉子,原来没有一点见识,那王婆甚么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拿得证据,他和西门庆也都有个暗号儿,见你去捉拿时,把你老婆过一边,反吃西门庆一顿拳头,又是有钱有势的主,反告你一状子,你还须吃一场官司,又没人为你做主,干结果了性命。武大无主见,问我怎么才能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王婆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今日回去先不要发作,也不要说甚么,只与每日一般做事,明天少做些炊饼来卖,我在巷口等你,若见到西门庆进去时,我便来叫你,你挑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来打我,我把篮子丢出街心,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里,叫起委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亏了兄弟,我有两贯钱给你,明日早早紫石街巷口等我。武大一时竟忘了武松临别告诫迟出早归,有人欺负也不要争闹,只等他回来的话,给了郓哥两贯钱和几个烧饼,依计而行,一场捉奸大戏等着上演了。郓哥儿这捉奸计堪比王婆偷情计,算得相当完美,只可惜没有实力支撑,只属于空想,失败可想而知,所以我们现在常说精神和物质两手一齐抓,这就是历史的教训。
再说潘金莲,往常是百般挑剔欺负武大,自与西门庆偷情,因感觉有愧而不该那样对待他,转而百般窝盘(笼络)武大。当晚武大挑担归来,如往日一般,金莲准备去买盏酒与他吃,武大说刚才与几个做买卖的人吃了三盏酒,金莲也不怀疑,安排晚饭与他吃了,一晚无话。次日,武大只做了三二扇炊饼出门,金莲一心只在西门庆身上,也没理会男人做多做少,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武大到紫石街,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张望,武大问怎么办,郓哥说还早,你自去左近卖一遭,那厮七八也将来了。武大云飞也似去买了一遭转回,郓哥说你看我把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进去。武大又把担儿寄放别处,只等着捉奸。
郓哥提着篮儿走进茶坊,用激将法骂王婆老猪狗,昨日为甚么打我?王婆旧性不改,跳身与郓哥对骂,又揪住便打。郓哥大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拉住王婆的腰,又一头撞向王婆的小肚上,因有墙壁才没跌倒。郓哥死命将王婆顶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了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王婆忽见武大来得甚急,阻挡不及,只好大叫武大来也。金莲正和西门庆在房里,一时手忙脚乱,先来顶住了门。西门庆毕竟是有身份的财主,玩玩就丢,也不影响声誉,此刻见偷情事闹大了,惊吓得慌不择路,钻入床下躲了。武大手推房门不开,口里叫着做得好事,金莲顶着门,慌乱中很快反应过来,见西门庆不经事,说你闲常只好鸟嘴,卖弄好拳棒,临事时没些用儿,见了纸虎也赫一交。西门庆听金莲讥讽,自感脸上无光,便钻出来,自嘲不是没本事,只是一时没了智商,复来拨开门,警告武大不要来惹事。
武大哪里听,待要揪住他,西门庆飞起脚来,武大身子矮小,正踢中心窝,立时扑地倒下。西门庆趁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势头不好,也撇下王婆,自逃得了无踪影。郓哥这种人在底层社会特别多,俗话讲,有奶便是娘,但对这种小无赖算不得金科玉律,时常还翻脸不认人,并且还是一个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穿汗衫的不怕穿西装的打不死小强主儿,老是惹事生非,好象还很霸道的样子,其实也没几斤两,真是可气可笑又无奈。可是,这种小无赖防不胜防,一时大意,再强大的人物也会栽倒在他手里。王婆和西门庆、潘金莲是何等精明的人,也被郓哥算计了,让人一叹一笑。这些事例的教训深刻在于,不要小瞧了小人物的智慧和勇敢,他们或许只是深藏不露而已。
茶坊外早围了不少街坊邻舍的吃瓜群众,都知道西门庆是厉害角色,谁敢来管,只顾瞧着热闹。王婆当下扶起武大,又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渣也似发黄,便叫金莲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安排床上睡了。这一段捉奸戏,是很鲜活、幽默的市井描写,充满生活的戏剧性,属于《金瓶梅》的典型风格,所以鲁迅称它是一部杰出的世情小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次日,西门庆打听没事,依旧前来王婆家和金莲约会。武大一病五日,卧床不起,更兼要汤水不见金莲的人影,只浓妆艳抹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亦被金莲恐吓,不准近身,气得死去活来。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武大最后的生命希望寄托在了“打虎”英雄身上,却不知道在落入最危险的恐怖魔掌时千万不能激怒敌人的逃生规则,其死几近必然了。
西门公听得金莲的转告,知道武松的厉害,“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叫起苦来,一时又没了智商。还是王婆老而弥奸,教训西门庆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撑船的,我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每到这般去处就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王婆问:我有一条计,不知你们是要想做短夫妻还是长夫妻?西门庆下了决心,表白要做长夫妻。王婆这种淫媒婆子就是鬼点子多,道:这条计需用件东西,别人家都没,天生天化(天生造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就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王婆道:这矮子如今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交大娘去赎一帖心疼药来,将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怎的,自古“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半年一载,夫孝满日,大官人娶到家去,正是长远夫妻,谐老同欢。西门庆称“此计甚妙”,“欲来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王婆自夸这“剪草除根,萌芽不发”,又提醒西门庆,事了时不要忘了重谢,西门庆爽快答应下来。金莲在密谋中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想必已经将武松的打虎画面慢镜头在脑海里放映了好几遍,以至身不由己,要一不做二不休。于是,一场又由王婆策划,潘金莲实施,西门庆提供全方位后援的谋杀开始。
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来,王婆指导金莲如此如此使用。金莲还有点怕,说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临时恐碍手。王婆说这个容易,你那边只敲墙壁,我自过来帮扶你。西门庆自觉帮不上更多忙,心里可能也不甚愿涉足太深,说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时我来讨消息,说罢自归家去。王婆把砒霜捻为细末,递与金莲藏了。
金莲回到自家楼上,看着武大一丝没了两气,坐床边假哭。武大问你做了甚么来哭,金莲抹泪道:一时犯昏,吃那西门庆设局骗了,谁料想又踢中你心,我问寻一处有好药,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心善,道:你救我活无事,一笔都勾,武二来家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吧!金莲拿了铜钱,迳来王婆家,等王婆去赎得药来,回到楼上交武大看了,道:这帖治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了,倒头睡觉盖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金莲一番言语骗得武大相信,看看天色黑了,在房里点上灯,烧了大锅水,拿一方抹布煮在锅里。
“听那更鼓时,却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策划仔细的恐怖谋杀。在不相信眼泪的命运大局里,武大的软弱生活是一场悲剧,却非罪过。王婆以看透世情的邪恶心理,为钱财疯狂,教导两个欲火焚身的偷情者实施谋杀,是很典型的邪教分子。而无论明朝法治多么腐败,西门庆后来又有官商一体保护,潘金莲则有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说辞,三人都难逃天意的惩罚。
又正如书中所言,“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那武大当时只“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便肠胃迸断,呜呼哀哉了。金莲揭被,见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方才怕将起来,跳下床敲那墙壁。王婆走过后门咳嗽,金莲便下楼来开了门。简单介绍完事后,王婆把衣袖卷起,舀一桶汤水,把抹布放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被,先把武大口边唇上淤血痕迹拭净,再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又将武大的尸体一步一掇扛下楼,取扇旧门板放下,与他梳了头,戴上头巾穿了衣裳,取双鞋袜穿上,再将一片白绢盖脸,拣一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又回楼上收拾得干净。王婆才转回家去了,金莲这边就号啕大哭起来。兰陵笑笑生也忍不住不平之气,讽刺道:“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兰陵笑笑生的白描一点细节不乱,层层写来,历历可见两个平凡女人犯罪时的冷静与从容,从而愈显出恐怖,愈让读者心惊肉跳,这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世俗社会实相。
次日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消息,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与王婆,教买棺材发送,又叫金莲过来商议。金莲已经六神无主,对西门庆道:我的武大已死,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金莲的市井语言很丰满,这“网巾圈儿打靠后”的俗语,是不要忘在脑后的意思。西门庆说何须你费心,金莲问你若负心怎的说,西门庆说就是武大一般。西门庆不经意所言,堪为自己的暴毙做了注脚。王婆对西门庆道: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仵作(县衙检尸官)看出破绽,团头何九是个精细人,只怕他不肯殓尸。西门庆自信笑说,不妨事,何九我自分付,他不敢违我的言语。言毕,自寻何九而去。
张竹坡在回前评语说:“夜深风雨,鬼火青荧,对之心绝欲死。我不忍批,不耐批,亦且不能批,却不知作者当日何以能细细的做出也。”一场“挨光”故事到此逆转。先前西门公子和金莲的偷情还只是一个道德问题,如今毒杀了武大,就变成了法律问题,坐实了奸夫淫妇,西门庆从此变成了故意杀人团伙首犯,潘金莲变成了故意杀人团伙主犯,王婆变成了故意杀人团伙的教唆犯,因情节特别恶劣,亦应从重。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中认为,西门庆只是被动的从犯,主犯是两个女性王婆和潘金莲,不太正确,因为整件事无不是以西门庆为中心。而武大被害,又何尝不是被自己的一句“我爸是李刚”害死的,又何尝不是被武松的“打虎”英雄形象害死的,又何尝不是被他的志气害死的。人各有命,岁月静好与抗争不屈的选择,关乎环境、时间、性格、智慧与力量的复杂交集,是命运永恒的两难,这就是所以读史明智,理解人性的绝活所在。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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