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中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中篇]
回目:春梅姐娇撒西门庆 画童儿哭躲温葵轩
中篇
西门庆送走众人,见天色尚早,分付桌席不要收,叫小厮请来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第传、陈敬济来坐席。应伯爵与西门庆又耍了一番嘴皮。吴大舅要到后边看吴月娘,西门庆只得作陪,路上向大舅介绍了今天宋大巡的请官答复,“他亲口许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自然满心欢喜,连忙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论实,西门庆本是妹夫,大舅却称姐夫,可能只是地方口语习惯。二人同见了月娘和大舅老婆大妗子,再回到前边席上饮酒。随即又有乔亲家使家人送援纳例银三十两来,另外拿了五两与吏房使用。这是纳捐买官的钱,乔亲家一直为身为白衣人耿耿于怀,西门庆几次官宴邀请他都没脸参加。其实,西门庆已经打点好了,“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任命文书)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带回去。”分付玳安酒饭点心款待,打发乔通去了。众人吃酒有一更时分(两个小时)方散,西门庆看着收了家火,才进月娘房来,大妗子主动往旁屋去了。西门庆为大舅跑官成功,颇为得意,便向月娘说了经过,以此讨好月娘。月娘似乎还在生气中,而天性又太爱财,知道买官要花大笔银子,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两银子使?西门庆说谁要他钱了,我只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就亲口许下。西门庆只得撒谎,在女人生气时,没什么道理可讲。月娘心里应该是得意的,嘴上却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又向玉箫安排了月娘药吃,便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不许他往潘金莲房里去,“你只依我说,今日偏不要你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门庆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此前潘金莲的壬子日,也是吴月娘硬将西门庆赶往孟玉楼房间睡了一夜,这是第二回。我从不相信“好人有好报”,却见得太多“恶人自有恶人收”,这里貌似潘金莲罪有应得,但联想金莲最后的悲惨下场,又感觉月娘下手太狠,这就是《金瓶梅》的市井人生,复杂,严酷。
次日是十二月初一,民间又称腊月,有腊八节祭祖喝粥的习俗,五品富豪西门庆则忙着互送礼物,大办宴席请客,因为新年也快到了(参见白维国《金瓶梅风俗谭》)。这天西门庆早往衙门,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个时辰后回家,又忙着打点礼物猪酒,三十两银子,差玳安赶往东平府胡府尹处。再请了阴阳师徐先生来,摆设猪羊酒果,烧纸祭祖还愿。待玳安回来,西门庆看胡府尹回帖,只见札付上盖着许多印信,填写着乔亲家纳捐得的义官名目,便再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家,顺便请乔大户来吃酒看回札。又分付家里分别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并众伙计各一盒,算是礼物。又再发帖,初三日请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吴大舅、乔大户等十位官家,还叫了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由此可见,乔大户为什么要捐个有名无实的义官架子,因为身份决定了阶层,阶层决定了圈子,而有无圈子,是什么样的圈子,就决定了你的荣华富贵,圈子几乎是最具普世价值的文化现象。
这天,西门大院的人事管理也有了一个小变动。那日孟玉楼算清了平时由自己管理的家庭收支帐目,递给西门庆,交代与潘金莲管理。玉楼自然是不情不愿,完全是被金莲的大话所激,而金莲是气大才疏,这个烫手山芋不仅让自己丢掉了一个最有力的盟友,虽然还有缺少实质话语权的春梅支持,却在权力圈陷入更加孤立。孟玉楼随后来向月娘请安,月娘这次争宠可算完胜,还有哥哥升职的意外收获,心里舒畅,打趣道:怪不的人说怪浪肉,平白叫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就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原来只少他一捏儿。玉楼的刀子嘴向来不弱,连大妗子也笑了,只是不知听不听得懂,这些话都暗讽着潘金莲的浪。西门庆这时拿了帐册来问月娘,月娘说该那个管就交那个,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西门庆只得从月娘处拿了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
良久,乔大户到来,见了胡府尹签署“援例上纳白米三十石,以济边响”的义官印信札付,满心欢喜,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对西门庆道:今后若亲家有官宴见招,在下有此冠戴,就敢来陪了。西门庆顺便就邀请他参加初三的官宴。这真是对官场生态的绝妙讽刺,却也算得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也不要太清高,谁看见有利可图都会心动,有大油水都会流涎。西门庆又请乔亲家到西厢书房里坐,里面暖和些,才坐下,应伯爵就来了,手里敛收了一份贺岁分资,礼帖依次写着吴道官、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白赉光、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看来,在西门庆进了官场,不大瞧得上“十兄弟”穷团伙之后,这些小弟不甘寂寞,再次拉进新人,重建了这个黑社会组织,现在是来向西门庆拜码头找靠山。西门庆可爱的一面是从来,或者说很少装大,即便是不喜欢某人,也很少当面给人家难堪,这也是先前混社会,后来混官场练就的精明世故,文人的所谓“人情练达”。西门庆当下表示,连同自己这边的吴二舅、沈姨夫、任医官、花大哥,以及三个伙计与温秀才,共二十多人,一并就在初四日宴请。兰陵笑笑生随时都有神来之笔,还没忘了李瓶儿的那个花大舅,这里突然又冒出个吴二舅,真是搞笑,不过,终究这也是市井生活的喜剧本质。西门庆令左右收进人情,使琴童儿去请吴大舅来陪乔亲家爹坐坐,想来此刻乔大户心里已是相当坦然了。西门庆又问温师父在不在家,来安儿说不在家,望朋友去了。这个细节值得玩味,暗示后面还有好戏。不一时,吴大舅到来,连同陈敬济五人共坐。西门庆向大舅介绍乔亲家今日已领札付,容改日备礼写文轴迎贺迎贺,乔大户谦虚表示惶恐。忽有县衙差人送来新历日二百五十本,应伯爵拍了一下马屁,说新历日俺每不会见哩,西门庆便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三人分了。应伯爵看了看日子,见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闫正月。这一个重和元年是北宋,公元1118年,离宋亡(1127)仅九年,既是小说中西门庆的死期,又是小说创作的假设背景,实指明未的年份,是全书一个重要的伏笔与提示。
众人席上猜枚行令,饮酒至晚。先是乔亲家先去,似乎新得官立马变得娇情,又或者急着回家与老婆家人同庆。吴大舅、应伯爵坐到起更时分方散。西门庆向手下分付了明日行程,来到金莲房间,想做和事佬劝解一下,只见房内灯儿不点,静悄悄的,金莲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浑衣歪在床上,叫春梅也没人。西门庆装傻,戏问:怪小油嘴,怎么这个样儿,有什么不高兴?金莲把脸扭到一边,不做声,只香腮上纷纷滚下泪来。西门庆的情商高,心也软了,一只手搂着金莲脖子,宽慰道: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么气?金莲缓了好一阵,方把一个小妾受尽大妇压迫的胸中怨愤尽情发泄出来,真真是一篇血泪史,“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方言,相当于蒙骗)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春梅)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相当于托词)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主张,一拳柱定,那里有这些闲言帐语。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掇侍奉的是谁?苦恼俺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瞅问。这个就见出那人的心来了!还叫我含着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陪不是。”金莲越说越伤心,桃花脸上不住滚下珍珠儿,呜呜咽咽,倒在西门庆怀里。依笔者看,这一次因争宠而发生的争吵,两个人都不是善辈,各有错误,虽然金莲的委屈让人同情,却也是咎由自取,这使潘金莲的形象更复杂深刻化了。
当然,西门庆也有责任,但他的无奈与痛楚又有谁理解!西门庆搂抱着金莲劝道:“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一句儿就罢了,你叫我说谁的不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陪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房里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平心而论,这里或许有借口,但是,这个家之所以有今天的富贵,与西门庆的勤奋分不开。西门庆除了淫乱,其他几乎没什么可指责的:日日周旋在繁杂世务中,身不由己,上官下属,三亲六戚,街坊朋友,哪个不想从西门庆身上括层油水,家里又有一堆成精的女人,每日只知道无事生非。所谓人皮难披,男人难做,屁大点事西门庆都得亲历亲为,他却很少在人前叫一声累,只一个人默默承受,因诱惑太多,才用女人来放松自己——而哪个女人又不是你情我愿,欢欢喜喜,却也成了吃瓜群众的八卦,道德婊的讨伐对象。我们对人性的不完美应该多一份悲悯,这是宗教何以救赎人类的基础,也是这部超越了单纯宗教情怀的《金瓶梅》的出发点,亦是我所以评点这部优秀小说的深刻动机。金莲还在怨愤中,不听西门庆解释,说:算了,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不要一味在我面前虚情假意,还去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正替你怀着孩子,俺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说小油嘴,休要胡说。金莲的话有几分属实,月娘确实拿准了西门庆的软肋,让他进退两难,还得仔细哄抬着,但金莲应该懂得,自己才是西门庆始终真正爱着的女人。西门庆上床的女人无数,大多只是逢场作戏,付出过真情的唯有李瓶儿和潘金莲,且瓶儿不过是一段插曲,而金莲不断找事让西门庆头大,也使两人的情感麻烦不断。此时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因问春梅怎的不见,金莲告诉他,春梅也因受月娘责骂,气生气死,三四天都没吃点汤水儿了,一直哭,只要寻死。这正是春梅的个性,西门庆却不相信,金莲倾诉毕,心情应该好了许多,叫西门庆赶紧瞧春梅去。西门庆慌忙到另一边屋里,只见春梅犹如演戏,与金莲一般模样,容妆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上前叫,也只装睡不作声。西门庆用双关抱将起来,不想春梅忽然醒来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把西门庆扫了一交。随下来一段与西门庆的对白,刁蛮任性之至,是其傲气使然,“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叫主子骂我一句儿,打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日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叫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着他一顿好骂。”西门庆也是戏精,对付过各种女人,一番巧言令色,春梅也终究乖乖起来。于是,分付秋菊拿来酒菜,就在金莲屋里,三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直吃到一更方睡。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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