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两难抉择——据要路,还是守穷贱?
【原文】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同心齐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
【行人呓语】
诗人在游宴欢乐之际,仍疑虑重重。一边是“唱高言”之“令德”,一边是“听其真”之“识曲”,纸醉金迷的“良宴会”,真伪莫辨,真假难识,真心难认。同心齐愿,却又含意未申。在弹筝逸响,新声入神的欢乐良宴会中,诗人顿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之慨,从“欢乐”难留,生命易逝之客观现实出发,诗人情绪随音乐而昂扬勃发,发出欲“策高足”,先据“要路”之壮志雄心。
既呈豪语欲进取,为何平空又起“无为”之忧虑?诗以悲戚慨叹收尾,呈现一种奇怪的前高亢后低沉的情绪之变。个人以为,这恰恰是音乐主导下人的情绪情感的自然流转变化。恰是这种先豪情纵志,后悲慨哀鸣的情绪剧变,我们深味体察出诗人之人生的两难抉择:“据要路”,可能为之付出的代价将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反之,下沉沦落而“守穷贱”,亦将面对长悲戚长苦辛前路坎坷之困境。诗末以“守”字见真,若“无为”,坚持守本心,固守其初衷,必面临不堪之境,困厄之途。选择若何?诗人矛盾纠结,最后思绪终结于似答非答中,涵咏该诗,令人余味悠长。
《今日良宴会》最早见于南朝梁萧统编的《文选》,作者是无名氏。唐虞世南《北堂书钞》作曹植诗。木斋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一书中明确指出,《今日良宴会》是建安游宴诗中的一首,其作者应该是曹植。他认为,“五言诗中的游宴诗,最早发生在建安十六年”“......特别是建安十五年,曹操颁发《求贤令》,引发建安时代士风转型......”
就内容而言,此诗表现游宴之盛,之乐,之思无疑,直呈当时历史情境下人们的生活情态及价值追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评论到“'何不策高足’四句为'鄙之尤’”。清贺贻孙《诗筏》谓该诗:“无端感慨,不情不绪,全是一肚皮愤世语。”
我倒以为,此诗呈现出可疑的矛盾,情绪的急剧骤变,两端执守的巨大差异性,则恰恰充分流露出诗人的双重性格,矛盾心理。譬若将“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与“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两句交换顺序,其诗主旨意趣顿时迥异。诗以“欢乐”起首,“苦辛”煞尾,情感的陡转,中个曲折委婉,难以尽述。“欢乐”的前提是“策高足”“据要路津”,当深思“欢乐”的背后与代价是什么?既语之慷慨,又何来“无为”一句,是奚落?是对比?如何理解“无为”一词?
王国维评“鄙之尤”,即说诗人大张旗鼓追求名利权势,汲汲于富贵,鄙弃穷贱毫不掩饰。人生执守或富贵,或贫贱,其根本取决于个人的“为”与“不为”,“有为”与“无为”。譬如能而“不为”,执守“不为”之道,甘守贫贱,倒不失可敬。如若“无为”,单纯一味地顺应环境,个人消极处世无所作为,坎坷苦辛受之无疑,倒也无可厚非,何来“鄙之尤”?《论语》即有“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人生多样化的选择,多元的价值取向,在不损害他人之利益的前提下,所有的选择都值得尊重。
具体而论: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首句似承前一首《青青陵上柏》“游戏宛与洛”的“极宴娱心意”而来,点明“良宴会”中“欢乐”难以一一陈述。一个“难”字言“欢乐”的稍纵即逝,言“欢乐”的不可言说。其稍纵即逝,只可意会的“欢乐”是由“欢”与“乐”本身的特点所决定。此“欢乐”非现下所言之“欢乐”也。“欢”,《说文》:“喜乐也。”而“乐”,《说文》曰:“五声八音之总名。”《书》载:“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此处的“欢乐”乃领下句的“弹筝逸响”“入神新声”,即音乐产生的愉悦身心的和谐之快感。宴会,当不止于弹奏,当有别的意趣,但诗人仅从音乐入手展开叙写,并由此触发其情感,这一点,读至后面很明显。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此句承“良宴”而展开,具体还原“欢乐”之场景。良宴不俗,弹筝逸响,新声入神。“逸响”当作“奔放激越的声音”解。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隐秀》即有:“动心惊耳,逸响笙匏”句。“奋”,《广雅·释言》作“振也”,也作“动也”。以拙见,两解亦通。弹筝响起奔放的音乐,由弦乐而感奋,由新声而入神,诗人于音乐的奔放激越里心潮澎湃,跌宕起伏。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对于“令德”的解释有三种。吕延济曰:“令德,谓妙歌者。”方廷珪曰:“令德,即富贵人之美德。”木斋则认为,“令德”是诗人曹植对父亲曹操的敬称,曹操字孟德。“曹植以“德”字在诗文中表达对父亲的敬爱,是非常得体的。”个人以为,依据下句“同心齐所愿”句,很明显此句中“唱高言”者当有妙歌者一人,因此将“令德”理解为“妙歌者”,理解为“曹操”,其实均指向人。“识曲听”当隐含弹曲者一人。妙歌者与弹曲者两人合乐,一高歌,一伴奏,其传递的音乐意味让诗人感受到歌之“高言”,曲之“其真”,诗人深味其中,品悟涵咏音乐产生的魅力,并由此而产生两者“含意俱未申”之体悟,此惟音乐方可以达到这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境界。
“同心齐所愿,含意俱未申。”刘履在《古诗十九首旨意》中提到,“《今日良宴会》,士之扼于困穷,不苟进取,而安守其节,唯与同志宴集,相为欢乐而已。然其所乐,有难具以语人,而但播之音乐,歌其德声,在知音者自能审其真趣焉耳。”困厄之士在宴会欢乐之中,因音乐而触动,因音乐而心绪难平,牵引往事、志向、追求等。此句为下六句抒情张本。既然生未遂愿,意未明申,久郁于胸,必发之于外。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诗人在欢饮良宴,新声绝妙的场景氛围下,产生一种迷离恍忽的错觉,对“人生一世”的瞬间颖悟与把握,以“寄”字彰。以“奄忽”示,以“若”字比,以“飙尘”显。“寄”字彰人生之无从把握,无法主宰,聊归于暂寄。苏轼《前赤壁赋》云:“寄蜉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奄忽”作“奄乎”,《方言》曰:“奄,遽也。”奄忽,即急遽意。光阴似箭,纵辔难追。“飙尘”,《说文》曰:“飙,扶摇风也。”段注:“司马注《庄子》云'上行风谓之扶摇’。《释天》云:“扶摇谓之飙。”命运如风,生命如尘,风卷尘,红尘滚滚来去,叹多少身不由己,悲多少世与愿违。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由音乐而生向往,由向往而振起。人生境界由此而敞开。吕向曰:“何不者,自勉劝之词也。”如果说《青青陵上柏》中是“驱车策驽马”,《今日良宴会》中则是“策高足”。“高足”,与“驽马”相对,是良马,骏马之意。驱策良马,自然可以抢先一步,占领“要路津”,此“要路津,谓仕宦居要职者,亦如进高足据于要津,则人出入由之。”(吕向语)积极进取的人生图景,一扫“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之沉郁慨叹。但音乐的起伏导引着情绪的跌宕,乐意由高潮转为平复,情绪由昂扬复归平静。走出艺术的世界,回归冷峻的现实,诗人再次领悟到——
“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人生“无为”,只能“守穷贱”,永坠“坎坷”与“苦辛”之中。情感的抒发,合符音乐的起伏,指向诗人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当注意到“无为”二字的深意。儒家与道家均提到“无为”一词,其价值取向迥异。
总之,个人以为,诗人最后六句,是“弹筝”“新声”触发下,是妙歌者与弹曲者共同演绎中展开的一次自我情感之旅,是一种直面现实的真实吐露,是诗人纠结矛盾的人生价值取向呈现。因此,既无沈德潜所说:“据要津,诡辞也,古人感愤语。”,当然也谈不上王国维所评价的“鄙之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