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你陪着我,也有六年的时光。待你老死,我也送你一盒胭脂。你可想?”
遇见子夜的那一年,我九死一生。
人说,猫有七命,不过是人云亦云。
棍棒之下,活命休说。
枉我伴随王府小姐两年之久,不过是偷吃了一盒胭脂,她便不顾旧情,将我逐出王府,还命那一群贩夫走卒将我往死里打。
人情淡薄,不过如此。
我不过是一只猫,何必待我如此心狠手辣,恨不能斩草除根。
路过的子夜抛开手里的花篮,像一个疯子一般与他们厮打,那场面至今想起来都让我惊讶。
区区一个弱女子,赤手空拳,如何竟敢与一群男人叫嚣谩骂。
血水遮掩住我的眼眶,依稀间,我窥见她的脸,心里生出浓烈的骇异。
世间竟有长相如此丑陋的女子?
她的半边脸都被一块巴掌大的疤淹没,蓬头散发,俨然一个疯女子形象。
她仿佛拼尽性命,一夫拼命,万夫莫当。
众人见她气势,也不愿多生事端,皆如鸟兽散。
待人群散尽,她走向我,轻轻地,柔柔地,将我抱起。
胸口的温暖传递到我的周身,血液将要流尽带来的蚀骨冰凉此刻正一丝丝回暖。
恍惚弥留之际,我仍旧听见她的那句话,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教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小东西,你长得可真丑,难怪别人欺负你。”
她不过是寻常百姓人家女。
幼时遭遇天灾人祸从此面上便留下碗大一块疤。
父母见了她,伤心无奈,百感交集,却也无能为力。
她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静静地,只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的房间里,没有铜镜。
她很想像书里、戏文里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一般,闲时悠游后花园,团扇轻摇,阵阵香风扑面;拈花一笑,等着面如冠玉的良人从墙外打马而过,语带清风,便抛出一支牡丹,牵系住他前行的脚步;或者独自呆在镜子前,轻施脂粉,静静描眉,梳高贵典雅的发髻,叫人一见倾心。
然而,一切不过只是她内心里的电光幻影。
那一天,她偷偷跑到城外,一路上行人面色迥异,刻意回避远离,她也无知无觉;还在城外的山坡上采了好一捧野花,放在细心编织的竹篮里,欣喜非常;想着簪在自己的耳畔,回家见辛苦的爹娘,两人一定会喜笑颜开、愁眉舒展。
一路上,她便怀着这样隐秘而强烈的盼望。
谁知那天的烈日实在骄横,好好一捧花行到半途已经萎顿万分。
她便来到河边,想在花上浇浇水,却见到水里那个容貌骇人的丑姑娘。
她大笑不止,还用手指点她的鼻梁,“你长得可真丑,哈哈……”
水面裂开,涟漪荡漾。
那张脸便也碎成千片万片,支离破碎。
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面带嘲讽,有的忧心忡忡。
她浇了几滴水在花篮里,正欲起身离开,见水面那丑姑娘也伸直了脊梁;她扭头,那人也扭头;她扮鬼脸,那人的嘴也咧开半边。
她仿佛开始明白,那丑姑娘其实就是自己。
她站在那里,傻傻地,眼泪一滴一滴。
她把篮子里的花一把抓住,往水面扔去,再也看不见她的影。
从此以后,无论出门或是呆在家中,她始终挂着一幅面纱。
长夜寂寂,她对我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我强忍泪意。
她不仅是个丑姑娘,还是一个傻姑娘。
然而,她那一颗救我的心,此心昭昭,可对日月。
她爱我,或许因为物伤其类,而惺惺相惜。
生平第一次,我静静幽幽凝望她的面容。
原来,除了那半张被疮疤腐蚀的脸孔,她有如此曜若辰星的一双眸子。
黑夜里,如光芒闪烁。
我相信,她有一颗纯净而洁白无瑕的灵魂。
只有纯洁的灵魂,才能生出这样赤裸而清明的眼神。
她变得沉默寡言,安静而自持。
不再似从前那般,疯疯癫癫,反而比从前多了一分,端庄的意味。
然而,那双眼,却如两汪秋水,不知东西南北,该流向何处。
戴上面纱以后,她开始学着在镜子前,细细密密地,含蓄而深沉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书里唱,一梳子孙满堂,再梳举案齐眉,三梳白头偕老。
子孙满堂,子孙满堂,她在镜子前,一声一声,颤抖着,重复着那句话。
红尘里,我是她唯一的知己。她的所有心事,事无巨细,一一都会说与我听。
“旁人都说我是丑八怪,是傻子,只有你不会。我的故事,只说给你听。”
“我是否该为你取一个动听的名字。我是子夜,你也是子夜。”
如果不是遇见周彦昌,她的人生将会如一汪止水,无丝毫碧波荡漾。
不过是一段庸常的溪水,流呀流,回环曲折,转道弯,依旧看不到水色山光。
那一年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女儿家个个蠢蠢欲动。
制莲花灯,写下心底最隐秘而真切的盼望,只愿遇见生命中注定的良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相离。
她又何尝不想。
她想得在房内,泪眼汪汪。
为着制成一个最称心如意的花灯,手指都磨破了好几层。
日日睁着眼念,闭着眼想,数着那个日子快快来到。
短一寸,心里的盼望便热烈一分。
我自是窥得见她心底对红尘那一抹剪不断理还乱的盼望,痴痴惘惘,地久天长。
她用眉笔,蘸着寇丹,一字一字,谨小慎微,写得意乱情迷。
这一生,恐怕只凝在这一晌的辰光,成败在此一举。
“只愿良人揭开我的面纱,亲吻那伤疤。”
当晚,她描了远山眉,指间染上血红的寇丹。
淡粉面纱,袅袅绕绕,随风飘扬。
她的疤痕在我的心上,因而我的眼光不用渴望穿透那一层隐隐约约的屏障。
我知道此去凶险,红尘中,她的渴望,注定漂流无依,无处安放。
不过只是她一人天真烂漫的痴想。
她将我抱在怀中,黑夜里,晚风浮动,她的衣袖散发杏花的清芬。
从何时起,她的过去开始模糊不明,不再是从前那个风风火火、情怀昭彰的女子。
她仿佛就此摒弃她的过往,从她看清自己的那一刻起。
她的涅槃,是重生,抑或更深沉的消亡?
见她,仿佛雾里看花,水中观月。
她不失为一个令人着迷的女人,除了她的皮相。
然而,这是尘世中女人最后一道佛光。没有它,此生兴许也只能惘惘。
走在寻常巷陌,身旁衣香鬓影,游人如织。
今夜良宵苦短,人人不敢轻负。平日呆在深闺里的女子,今夜尽显娇容,天真烂漫。
烟花漫空,将一整个黑夜照亮。
河边酒家茶馆,纷纷挂起花灯,招蜂引蝶。水面花灯飘浮,密密麻麻流动的期许与盼望。
人人将终生,托付给这一脉流水,是否太执迷虚妄?
然而,尘缘浅薄,不如此,如何留住心里的念郎?
若是一步不慎,水波无意将那纸糊的花灯,倾覆了去,花灯的主人定要长吁短叹,泪落两行,恨不能晕厥了去。
子夜亦牢牢盯着自己的花灯,见它平静而缓慢地飘荡,渐渐远离别众,一径地往下游流去。
她的脚步便也跟随,眼神追随,丝毫不敢懈怠。
不多时,花灯流到岸旁一位书生装扮的男子身旁,他便弯下腰双手举起,像捧着一颗心,的确,对上他眼眸的那一瞬,她俨然已将一颗心交付。
苍天有眼,心穿过千山,涉过万河,终于抵达那人身上,不枉沿途多少曲折辛苦。
他走向她,温润如玉,手中折扇轻轻挥动,接着作势一收,藏于身后,缓缓欠身,极尽礼数。
“姑娘的花灯别具一格,可知姑娘蕙质兰心。”
我听见她的心跳慢慢加速,身子明显微微颤动。
这样的时刻,如果不是面纱遮住的缘故,应能看得见她面上已泛起绯红。
“公子过誉。”
她只是浅浅回应,极力掩饰内心欢喜。
“姑娘天生一股风韵,纵是面纱遮住,也难掩其华。”
一番奉承如流水从他齿间滑出,丝毫不觉勉强慌乱,想必已夸赞过女子千千万万。
故事的开端一拉开帷幕,我已窥见结局不会良辰美景。
接着,他语调渐缓,“而且,一个抱着花猫挂着面纱的神秘女子,更让人心动。”
我心里郁闷难言,被戳中痛处。恨不能,纵身一跃,双爪将他虚有其表的脸画成残花。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本是一只纯种黑猫,不过面上有一处大块白毛。这纨绔子弟竟将我认作花猫,简直莫大的侮辱。
我不安地扭动身体,不时发出吱吱的闷哼声,双眼警惕地朝他望着,倒叫他悚然一惊。
仿佛经过半辈子的光阴,我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清音,“公子若有意,三日后傍晚原地重聚”。
我知道她已芳心暗许,尽管对面的这人或许人面兽心。
如何收回一颗双手交奉的心,爱到如此境地难怪词穷理屈。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样的美丽故事我差点失之交臂。
她竟扔下我一个人前去。
虽然我还是在背后默默尾随。我始终不能相信那人会是人中情圣。
夕阳西下。我见他轻轻揭开她的面纱。
她终究软弱下来,顺从了他,以为他是人中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一位——爱她,爱屋及乌,也一并爱上她的伤疤。
然而,她到底不会思虑到,那人不过是人海茫茫中平凡普通的一位。
隔着茫茫的距离,我终究没能听见他们对话里的一字一句。但那男人转身惊惶离开的背影始终盘旋在我心底,绕梁多时,且萦绕不绝,像一曲悲歌长久而凄烈的尾音。
我听见被遗弃在原地哭得撕心裂肺的子夜,正像她的名字。
她的生命,她的所有前程,仿佛都被漫长而深邃的子夜湮没。
触手可及,只有茫茫不可知的黑暗,以及寥远飘渺的星辰。
她能够牢牢握在手中的,除了一张遮丑的面纱,还有一抔粉成余沫的灰,是她赤裸真心残留的灰。
等一朝风起,爱就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不,她并非一无所有,她还有我。
我奔向她,想投进她的怀里,像如此漫长的年轻岁月里,我们朝夕相处,语笑嫣然的辰光。
彼时,没有男人,没有所谓的爱情。
天地间,总还有我陪着她相依为命。
至少,我是离开她的最后那一位。
从前我并不相信世间有所谓老天有眼,也不相信菩萨神仙,不然人间不会这般苦难重重,纷纷扰扰斗争不断,人们叫苦连天,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惨状处处可见。
然而,那一天,子夜从城里回来,带回一个锦盒,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她说是道旁一个好心的婆婆送给她的。
因为她为她买了一块饼。
彼时的她,自然不会知道这个盒子以及那本小册子会给她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自然也不会想世间果真会有这样意料之外的奇遇。
我始终深信,那是菩萨见她命运遭际,心生怜悯,化为老妇人,来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两年后,桐城里,出现了一家胭脂铺。
一时间,成为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论的焦点。
不多时,便名声大噪。
这家叫“无艳”的胭脂铺,据称有三绝。
一是老板娘美绝,二是镇店之宝“云烟”妙绝,三是店规怪绝。
店里挂出长长旌旗,上书“谢绝美人”。
这胭脂铺仿佛谜一般的存在,钓足过客味蕾。
一般的,自诩有三两姿色的,不屑拜访;
但凡资质平庸的,又挂不下脸自甘堕落,承认自己貌不如人。
因而,店铺开张不久,门可罗雀。
虽说赚足了噱头,却生意清淡,许多人晃晃荡荡,却迈不出那一步,生怕被人耻笑了去。
然而,不知是人的猎奇心理作怪,还是谁个开山创先的勇妇,用了“无艳”里的镇店之宝“云烟”,效果出奇惊人。
无艳女瞬间面色红润,鲜妍明媚,正如那胭脂的名字,“云烟”,令人目眩神迷,仿佛双颊飘着轻轻淡淡两抹飞云。
后来名声传出在外,一时间,人客往来,踊跃不绝,客人纷纷交口称赞。
只那老板娘,终日云深不知处,店铺交给雇来的佣人打理。
除了我,或许没有人会记得,桐城里曾有一位叫子夜的丑女,也不会有人知道,今时美艳无伦的“无艳”老板娘,正是当年的子夜。
一盒路人手里受赠的胭脂,竟有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当然,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曾那样真切地爱过。
后来那个男人来过胭脂铺,慕名而来,渴望一睹美人风采。
彼时,他已功成名就,三妻四妾。
她答应了他的造访,怀里抱着已渐渐开始苍老的我。
如今,我听着她的心跳,已不再如从前,活跃地跳动,只是平静地,一如流水,潺湲潺湲,安宁地流淌。
他自然是不认得她的,但他认出了我,从他那一张中年发福赘肉横生的脸上,从他那一番错愕讶异的表情中,我能够读出来,他认出了我。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那一块突出的白,也许是这道精光四射的眼神。
他轻轻试探性地唤:“子夜……?”
如今,旧时情怀早已尘封,这个名字早已无人叫过,过去了便过去。
“先生如果买胭脂,店里有人招待。何况,买胭脂,可不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她始终礼貌回应,微笑送客。
回到后院,坐在如伞盖般的巨大芭蕉叶下,我闭目伏在她的双膝上。
她在那里,静静打盹仿佛陷入了深梦中,庭中湖石上的青苔,又深了一寸,又一寸。
此后余生,她的岁月,波澜不惊,而我,如心如愿,常伴君侧,只是偶尔夜阑人醒,帘外月影婆娑,她会一阵又一阵,摩挲着我已然苍老不已,饱经岁月沧桑的身体,言若有叹地自语:
“子夜,子夜,我心如子夜,苦海再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