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不去看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几千年前的古希腊人民大概不会动辄像曹禺的话剧《雷雨》里的鲁侍萍那样感叹:“这都是命啊!”

但是在他们的悲剧里,其实泛滥着无法抽身的命运观念。

尤其是在索福克勒斯的经典“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王》里,一种“人为命运所摆布”的无力感与悲剧性像笼罩在爱琴海面上的惨淡阴云,遮天蔽日,令人无计可施。

这种“命运决定论”换一种中国式的表达就是“造化弄人”,其实漫涣在古希腊文明里,根深蒂固。

追溯到远古时期的诸神的时代,宙斯的父亲被命运的旨意惊吓得杯弓蛇影,将每一个诞下的孩子亲手处死,以绝被夺权篡位的结局。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的“愚昧而自私”,或者说“伟大而圣明”的妻使了计谋,以石头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保得婴儿宙斯的性命,为后来他的怒起反抗做下铺垫。

结局是残酷的,人类文明的进步从来都是一条光荣而卑劣,血腥而传奇的荆棘路,踩过了无数的尸骨累累,穿越了不尽的血雨腥风。

命运定下的初衷从来都得到不落窠臼地一一应验,即便过程是曲折坎坷的。

宙斯的故事繁衍生息,流传到俄狄浦斯的时代,增添了多一分堕落情欲的味道。

作为一个命中注定会弑父娶母的角色,俄狄浦斯自然不能为他的父王所容。

然而没有人会觉得这种扭曲的预言昏庸与无稽,因为命运就像照临大地的日光,没有人会理所应当反抗,至少在那个时代如此。

除了束手就擒地接受——即便是采取一种回避的形式,但是回避本身其实也是一种接受。

宙斯遇到了慈悲的母亲,白雪公主遇到了善良的猎人,俄狄浦斯也遇到了命中的贵人,那个牧羊人救了他,并且使他顺顺利利长大成人。

多年之后,他来到忒拜城中,半路上与一群人起了冲突,并且手刃了其中的领头者——如你所料,如命运所料,那个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接下来,化身英雄,为民除害,迎娶王后,登基为王,青云直上,如日中天。

然而他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不过是人间的君王。

他无法知道,还有更深沉残酷的力量掌控着他,那就是命运,那是天意,那是无形的统治者,最是一言九鼎,所向披靡。

就连天神都难逃它的掌控,又何况是区区一介凡人。

他终于渐渐抵达命运早已为他布置好的森森血盆大口之中。

当他得知真相,悲愤不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不是自戕,而是自戳双目。

当凡人无法承担的悲痛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也许将死亡当作逃避与摆脱的手段仿佛更加干脆利落,也更加少些零碎折磨。

所以《秀拉》里的老母亲亲手用汽油烧死了自己深陷毒品折磨当中的儿子;

所以《喧哗与骚动》里的二儿子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说到底,许多时候,死掉倒更加一了百了。

但是俄狄浦斯没有,或者说,在索福克勒斯的命运观念里,他不认为一个人遭受了命运的残酷对待之后就得玉石俱焚地彻底毁灭。

他只是让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目。

我曾经为了这个结局的安排辗转反侧,但没能寻觅出个因果关系。

后来我觉着也许不应该想得过分复杂而扭曲。

也许真相恰恰就是明白易懂的,而我们却情不自禁增添太多多余的皮肉——

眼睛是用来看世界的,失去视力也就失去了光明,失去了看世界的权利,这是命运对一个人制裁的具象化的处理。

固然命运在其中起着无可置疑的主导作用,但是俄狄浦斯本身的“主动性”,或者说被命运牢牢控制之下的“人的主动性”开天辟地地发出了微弱的呼声。

他选择了不去看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

他选择用这种方式向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命运作出控诉。

是的,他在控诉,以血淋淋的方式,让观众看到,世人对命运施予的悲剧内心强烈的悲愤。

虽然自然比不上“心理戏剧的鼻祖”欧里庇得斯悲剧作品里的狄多那样拥有为了报复一个见异思迁,得陇望蜀的男人而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这种深沉而惨烈的命运的“反抗意识”。

但是较之埃斯库罗斯的宙斯与普罗米修斯,始终无法摆脱命运的控制的“麻木不仁”,俄狄浦斯已经举起了自己的手臂,亲手制裁了自己。

这一抬手,一呼啸的姿势为我们展示了“人”的屈辱的伟大

既然命运统御下的世界如此千疮百孔,那么宁愿做人世间的盲人,在黑暗里与命运摩拳擦掌。

即使是消极的反抗,但是这种基调已经埋下,我仿佛看到“人”在古希腊文明里,流着血泪,但是到底“站起来了”。

如果命运失去了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秘魔力,那么这一部“十全十美的悲剧”必然无所立锥之地。

命运的显象表征往往带有预言的特性,而这种预言存在的必要性恰恰在于它日后会得一步步水落石出。

也就是说,舞台已然搭好,角色已经选定,故事内容随意填充,但是结局已经暗暗埋伏。

无论角色怎样迂回逃避,最终难免命中注定的制裁与审判。

这就是命运的残酷性,因为懂得,所以见到角色做出诸多挣扎,更加感到人生荒诞,世道苍茫。

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里的乱世奸王麦克白,在我眼里,就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俄狄浦斯王”

虽然无论从对人性的刻画,还是对社会的复杂描绘方面,莎士比亚作品里的丰富内涵自然是更进了一步。

三女巫的预言,其实就是换了一张面孔的“命运”。

聆听到自己的“命运”的麦克白,从最初的犹豫彷徨到最终在妻子的嗾使之下自身野心的暴涨与男性精神的蓬勃苏醒。

于是他将尖锐的刀锋刺向了沉睡中的君王的胸膛,成功地夺权篡位;

成功地一步步地滑向了命运的深邃沼泽之中,自然也成功地遭受了命运的摆布。

一步步走向了自身的命运悲剧,因为命运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究会降落到他的头顶。

然而,《麦克白》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丰沛的男性气质,一个人为了汹涌的野心而自我吞噬、自我毁灭的悲剧性的伟大。

它的伟大在于麦克白这个人物身上孤注一掷的“反抗情怀”。

当他被一切人伦纲常所遗弃,当他走上了无法退缩的绝路,他没有选择屈辱地受降,而是以以卵击石的孤勇来应对一整个“正当政权”的围攻。

他的蓬勃的精神力量在后世弥尔顿的诗剧《失乐园》里的撒旦身上获得了灿烂的回光返照。

命运就像投进湖心的一粒石子,它必然会引起层层的涟漪——这就是命运,命运是事物发展的客观必然性。

俄狄浦斯弑父娶母,这是违背纲常伦理的,这是让使人与人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社会性陷入危在旦夕,分崩离析境地的邪恶力量,所以自然会造成毁灭性的阻力,麦克白也是如此。

他们违背了社会发展的正常的态势,所以无法避免地受到了人类社会的惨烈反抗。

葛德汶的作品《圣·利昂》虽然用了极其隐晦的手段,即事先并不表明命运的嘴脸,并不揭示命运的全貌,它只是抛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将会以怎样的答案真相大白,事先并没有明晰地显现,但是他无疑还是衷心无二地运用一个新的故事诠释着这一古旧的道理。

一个渴望发财的男人,遇到了一个神秘的朝香客,他赐予他点石成金的能力还有长生不死的本领,但是也赐予了他无法被违反的“禁忌”——不能够将他获得金子的来源的秘密示之于人。

这个看似“得天独厚”的本领背后其实暗藏着无限的“不可能性”。

就像猎人海力布被白蛇赐予本领的传说一样自身存在着“隐患”。

因为当初是他的善良慈悲救了白蛇,来日方长必定是他的慈悲使他终将违抗他与白蛇之间的“诺言”——

圣·利昂之所以想要发财和长生是为了获得现世的幸福安稳,而与他息息相关的人类社会的模式不允许他的“特殊性”。

到最后,这种为人所不知的财富来源与生活状态无法避免就成为了他不为世所容的原因,这就构成了激烈的矛盾。

这种“不可能性”就是命运悲剧的残酷性本身。

所以最后圣·利昂面临着被误解、被排挤,以及被身边环境所驱逐的艰难处境。

当身边的人一轮轮地死去,而他被迫长久地活着,他才领悟到这样的生命其实是无穷的空虚。

禁忌的存在价值就在于被打破,不然就仿佛形同虚设,在文学作品里概莫如是。

而那个死去的朝香客给予男人的“能力”其实也是“命运的种子”。

这三段故事其实呈现出一种人们对命运的更加复杂与深沉的态度——

从最初对“既定命运”的消极反抗到主动面对,体现出了“人”的复苏与觉醒;

直到“命运”呈现出“有限已知里的未知”的特征——人随着未知的前途浮浮沉沉,悲剧性在一步步地被揭开,而不是事先即被强硬地植入读者的认知视域里。

对人性的挖掘,也开始显得益发的真实与深邃。

英雄主义固然可歌可泣,但往往是小人物的世俗的喜乐与幻灭反而更加让人心生共鸣,“命运”的悲剧意味也由此更加渗入读者的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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