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的时候,就乘车远离布拉格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我看着你,浑身赤裸,戴着一顶男式的圆礼帽,像是成熟完美后的杜拉斯小女孩。
你在镜子前,细细端详你的脸,还有其它让你的心为之雀跃的部分。
你和男人游戏,和他们交流身体,却不需索婚姻,那种沉闷而令人绝望的东西,你渴望自由,渴望洒脱地留下,或者背离。
男人喜欢你,因为你从不给他们施加太多压力;
你喜欢男人,因为他们满足你对这世界的兴趣;
你们相爱,像萨特与波伏娃般难得。
我看着你,在一年一度的「五一节游行」的时候,独自游离于人群之外,对周围世界的狂热冷漠处之。
你并没有嗤之以鼻,你只是无精打采。
你只是觉得这样的「政治狂欢」,像是一场病入膏肓的高烧。所以你躲在厕所里,恍如隔世。
你仿佛知道,这样的喧嚣,本质不过是一场不由自主的迷梦,是一阵没有安全感的狂热,不过是漫无边际的空虚。
只是在当时,他们往往抵达不了自我批判的清醒境地,或者他们不愿意承认。
你遵照他们的意愿画画,画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但是你慢慢发现,在那循规蹈矩的「皮囊」背后,居然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
你始终还是你自己,你始终还是在表达你自己的心、你的夙愿、你的感情,和时代没有关系,和政治没有关系。
我看着你,一个人走在波希米亚的墓地里,徜徉流连,像是沉醉在百花丛中一样。
你的脚步轻盈,你的面容美丽,你的灵魂纯净,纯净且安定。
你像是白色大理石墓碑上的安琪儿的人间化身,你在此间,居然寻找到了精神故乡的依恋。
你说你感到哀伤的时候,就乘车远离布拉格,远离是非之地,远离人烟喧闹的所在,到乡间墓地走一走。
你形容蓝蓝山丘映衬下的墓地,是「宛如摇着摇篮的女人一样的美丽」。
成熟饱满,美丽纵情的萨比娜,我一想到你的灵魂是这种「边缘化」的质地,我就有一种充沛感动,有一种泪光盈盈,手挥五弦的亲近欲望。
从很小的时候起,别人就喜欢说,你为什么和别人不同,你只将它们当作对你的夸奖,虽然事实不一定这样。
经历了世事变幻以后,你也开始懂得,这种不同背后,所拖曳的暗影,有多么幽暗冗长,但是你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初衷,不偏不倚。
你没有被人群淹没,也没有被人言腐蚀成灰末,你有自己的光芒,并且有人懂得欣赏。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美丽与纯真,一个「人」的真实与完整。
我害怕听到评论者言之凿凿,一锤定音将它作为「个性化」来粉饰太平,用这么一个轻描淡写,而又寓意模糊难辨,情绪暧昧不明的词语来盖棺定论。
我看到的,更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强烈的使命感,对「个体生命」的强烈感知与认同。
它不是生来为了服膺,安安稳稳地交付一份八九不离十,无功无过的答卷,它渴望的,是这一条人生之路,「有名有姓」地走过,不是戴着别人的口罩,或者顶着别人的眼角眉梢。
安妮宝贝的小说里,大多数的人物形象都存在某种「边缘化」的倾向——
远离城市,远离刻板的爱情,远离尘嚣,远离世俗化的生存状态......
但是在这些人物的身上,难得看到「真实」的闪光。
他们渴望的,仿佛是刻骨的、彻底的背离,但是这种「逃离」终究是无法实现的。
因为「真正的隐士」在这个时代是稀缺的,甚至可能是没有,他们无法寻觅到出口,他们的自我拉扯显得尤其脆弱无力。
顾影自怜,雕琢和刻意的色彩笼罩,使得一种暧昧氛围欲盖弥彰。
你不一样,萨比娜。
你奇奇怪怪地,却又游刃有余地,一边像只斑斓多姿的花花蝴蝶,在人世间摇曳,用画笔描摹你心里的沟壑纵横,一边又时不时地行走在这个时代的断层边缘。
你没有叫嚣,你没有做长期出门远行的准备,因为你知道那根本不必,不过是隔靴搔痒,不过是无济于事。
你只是偶尔去彼岸「散散步」,去听听自己灵魂的声音。
你从来都不是隐士,你只是更擅长行走在这个瞬息万变,聚散无常的社会悬崖边,而不坠落,也不逃避,这样反而长久。
或许你是真的明白了「大隐隐于市」的真谛,无论是你的艺术,还是你的爱情。
所以你能够侥幸逃脱贾宝玉式的完全的个人主义者的悲剧,因为你没有必要和这个时代做如此玉石俱焚的拉扯。
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在伊朗长大》里面的那个女孩子。
她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话直接彻底,对一些规律化、模式化的东西,她甚至嗤之以鼻;
不畏惧挑战,因此被周围的人群,被周围的环境孤立。
她的经历给予了她数不尽的挫折和刁难,但是她始终记得,外婆胸罩里放着的茉莉花的清香。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将茉莉花放在自己的胸罩里面呢?
但是这种「不正常」,又是多么的美丽动人。
小女孩儿的逆反因子,或许从那里,便得到了培植,只可惜的是,这个社会的复杂、阴沉、凶险与冷漠,常常会让「自我」分崩离析,直到荡然无存。
许多人安于所遇,极少数的人选择逃离。
在这逃离的人中,大多数人无可奈何地回归,最少最少的那一部分人,要么成了英雄,要么成了孤魂野鬼。
做一个人云亦云、载浮载沉的人要多轻松有多轻松,而要做一个特立独行、鹤立鸡群的人却可能遍地荆棘,处处受挫。
因为你面临的,是腹背受敌、内外夹击的处境。
不仅仅一整个模式化的社会企图让你缴械投降、彻底沦陷,还有你自己偶尔的精神软弱也会诱惑着你,一步步朝自我背叛的深渊滑落。
在房龙的《宽容》里面,处于人类文明早期的某个避居深山的部落,自给自足,不与秦塞通人烟。
偶尔存在想要探寻「山那边的世界」的「好奇者」,最终难逃两个命运——
被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千难万难杀死,或者被部落里的人杀死。
因为他挑战了世世代代人视之为无法撼动、不能被亵渎的固有生存模式;
因为他是「越矩者」,是异想天开的人;
因为他发现原来所谓的「习惯」、所谓的「纪律」或者是一种尘封麻痹,千疮百孔而自身无法觉察的错误;
因为他不走寻常路。
虽然最终他还是被处以极刑,但是他曾翻越过那山峰,他领略过外面的世界的风光。
他知道自己内心坚守的类似信仰的东西并非荒唐无稽的,所以他是一个具有悲剧震撼力的英雄。
我们很幸运,我们幸运地沦为了千篇一律、安于世俗、循规蹈矩、精神麻木的「正常人」。
社会需要我们这样的「正常人」,否则它脆弱的神经无法控制整个人类世界的和平运转。
但是社会也需要那些剑走偏锋、不拘一格的「游离者」。
因为存在这样的可能——
他们身上所承载的观念与理想,才是这个麻痹困顿、封闭窒息的社会框架获得自我加持与革新进阶所需要通过的合理路径。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