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正望/酒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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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望
我所生活的这个城市——吉首，是土家族、苗族、汉族聚居的地方，而尤以苗族人居多。散落栖息在崇山峻岭中的苗家人，据说是蚩尤的后代，当年，“黄帝战蚩尤”，涿鹿一战，苗族战败，被迫一路向西，落荒而来，看中了湘西这片山高水好养人的地方，他们聚族而居，繁衍生息。
高山有好水，好水酿好酒。守着这块神奇的土地，湘西人不光很会酿酒，而且很能喝酒。土家汉子“惹夫坨”（土家语，一口干），苗家阿妹“阿吼弗”（苗语，一口干）。那茅古斯的舞蹈，就是酒醉后的狂欢；那拦门酒的覇蛮，就是豪饮前的考验。湘西人喝酒喜用碗，而不是用杯，所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最能展现湘西人的豪爽、耿直与血性。在这里，任何时候都能给你找出一条喝酒的理由来，而且条条在理，句句入情。就黄永玉老先生为“酒鬼”酒“不可不醉，不可太醉”的题词，看后，都让你没有办法不喝酒。
这世界有许多寻找快乐的方式，而喝酒应是最简单的一种；这世界有许多解脱痛苦的方式，而喝酒应是最痛快的一种；这世界有许多交朋结友的方式，而喝酒应是最快捷、最义气的一种。通过这进入血液、深入灵魂的琼浆玉液的导引，压抑被酒释放出来，快乐被酒刺激出来，友情被酒浇灌出来，当然，有时错误也会被酒引诱出来，“渴酒误事”的警言就常常出自这里。
曾经何时，我记不清了，网上流行一首歌曲《酒醉的蝴蝶》。蝴蝶醉没醉，搞不清楚，反正我是哼着唱着，好像就有点对酒蠢蠢欲动的感觉了。
酒真是件无上的妙品，它能让原本沉闷的，会因酒而豪爽；原本豪爽的，会因酒而更豪爽；原本刚烈的，会因酒而柔肠百结、儿女情长；原本懦弱的，会因酒而慨当以慷、侠肝义胆……喝了这么多年的酒，酒风酒品什么的，那个东西不好说，没有统一标准，但这喝酒的流程图，大致可以这样勾描：序曲，轻言细语；一章，甜言蜜语；再章，豪言壮语；三章，胡言乱语；尾声，不言不语。当然，也有个体差异，不完全按这个程序来走的。
酒，是一种文化。《说文解字注》：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酒，别名忘忧物、扫愁帚。曹操在他的《短歌行》里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汉代焦延寿在他的《易林·坎之兑》里说：“酒为欢伯，除忧来乐”，班固在他的《东方朔传》里说：“销忧者莫若酒”……如此等等，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从古自今，饮酒史上雅的、俗的趣闻很多，以我的这点饮酒史，喜也好，忧也罢，也见识过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饮酒行状。比如：
酒桌上，酒过三巡后，大家为酒席上欢乐的景象感染，酒酣耳热之际，便渐次敞开胸怀，天南地北高谈阔论，你讲你的，我说我的，都认为自己的“酒话”掏心掏肺的精彩，而且句句在理，都是金玉良言；
一个平时温和谦恭的人，酒肉穿肠，便会飘飘然起来，舍我其谁，感觉这世上没有什么可怕的，端着酒杯的手大有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能量，似乎这个世界都在他的股掌之中，冷不防就会拍桌子打板凳爆粗口甚至要动手了；
有的闷葫芦，平时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这会儿趁着酒性滔滔不绝，天马行空，那口才绝对可以舌战群儒，甚而会在“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中，放声歌唱，渐渐进入酒醉的佳境；
有的借点酒意，壮着酒胆，说出平时想说而不敢说、想说而不能说的话，所谓酒后吐真言，平常压抑的心此刻被酒一吐为快；
酒喝到一定程度，有的就要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一圈，用“烟酒不分家”的道理，硬给人递烟点烟，有谁不受还不依不饶。平时不抽烟的——比如本人，喝了酒，也不顾吸烟有害健康的忠言了，像个老烟客一样吞云吐雾起来……当然，还有种种种种，如倒头而睡的、放声大哭的、疯狂大笑的、边哭边笑的、有夸人把人夸到天上去了的、有骂人把人骂得一文不值的……
三十岁前，我还是没有沾过酒的。我最早接触酒，是那年到某机关工作的时候。有一天陪同领导下企业抓“扭亏增盈”工作，午饭的时候，基层同志三番五次地给我敬酒，见我拒绝，同桌的领导又亲自把酒给我端到当面，为工作，为面子，为人家看得起我，为有领导给我撑腰壮胆，我还是挤眉弄眼地一仰脖子喝下去了，那土罐子湘泉热辣辣的，呛得我流出了眼泪。这口子一打开，那佳酿便一杯复一杯地往胃里流淌，大脑也随之春风荡漾起来。没把持住，结果醉得不省人事，被同事背负着送往医院的急诊室，等从醉生梦死中挣扎过来，除了大脑还有些清醒，浑身仍是软绵绵的不听使唤，最终还是由同事把我从医院背回家中，直睡了一天一夜，方才转阳。
从那以后，我开始沾上了酒。而这一沾上，大家都知道你能喝，倘若推辞不喝，便是“老麻”，想甩都甩不脱了。于是，便在自己的身上时常体验到旁人的这种描述：“这酒啊，看起来像水，喝到嘴里辣嘴，喝到肚里闹鬼，走起路来绊腿，半夜起来找水，早上醒来后悔！”
有一回与几个同事喝酒，可能是假酒。喝完之后，感觉头胀胃痛，直冒虚汗，我一脚踏进家门，便躺在地板上起不来了，妻勉强连拉带背将我弄到床上去。半夜，胃难受，我上卫生间，呕吐，嗷嗷一阵，便睡；还是难受，睡不着，起来又嗷嗷一阵……。喝酒人光顾喝酒，很少吃饭，呕吐几回，下酒菜俱脱口而出，肠胃里其实没有任何食物了，但还是不住的要呕，只得把苦胆水都呕出来。一夜工走来走去，稀里哗啦，忙到天亮，自己宿醉难受，弄得妻也整夜没办法安睡。“你为什么不学学有的人，想想办法把酒吐掉？硬要这么喝，身体若个（怎么）受得了！”妻既心痛又无奈地说。
有的时候，身在异乡，喝醉了，大半夜的，不好意思打扰人家，酒醉心明，只能采取一些力所能及的自救措施。一般先是醉死过去，到半夜胃痉挛开始的时候，就挣扎着起来喝水，一是因为口干，二是为了进一步稀释酒的浓度，三是为了让胃痉挛，水在胃里翻腾，然后吐出来，再喝，再翻腾，再吐，如此折腾几个小时，胃终于累了，人也虚脱了，天也开始亮了，精神萎靡、浑身不舒服的我，不得不挣扎着起床去开会。用早餐的时候，遇上同事，关心询问昨日酒后状况，为表示自己硬邦，还要强开笑脸，苦撑硬撑着说：没事，没事。
这只是通常醉酒的一晃而过的小镜头而已，写的时候真是云淡风清，甚至口气轻佻，甚至无关痛痒，犯的时候可是要死要活，心里已不知多少次赌咒发誓，再喝酒就是什么什么，再喝酒就怎么怎么，但是过后都不算数。
渴酒的乐都记着，醉酒的痛，倒忘得快。
“会须一饮三百杯”，“一杯一杯复一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古时圣贤不光酒量大，而且喝起酒来不吝千金，那赞美喝酒的诗文也多如牛毛，不胜枚举。人家喝酒，那是美事，幸事，开心事，优雅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金陵弟子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真是意境高雅，情怀美妙，气势磅礴，豪情万丈。现在也有很多喝酒喝出味道，喝出飘逸，喝出潇洒，喝出巧妙，喝出前程，喝出许许多多令人瞠目结舌、赞不绝口的样范来的。而这于我，只能是可遇不可求，除了哈喝、憨喝、直喝，大脑晕晕乎乎，没有值得称道的时候。有人讲喝酒会诗兴大发，文如泉涌，我却喝后始终提不起神来，而且要有两天昏昏沉沉，上升不到“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境界。
喝酒如我，自然也是从好的愿望出发，自然也是愿意高雅美妙，但酒杯一旦端起来，便觉得那手里端的不是酒，端的是朋友的感情，端的是兄弟的义气，端的是男儿的血性，端的是彼此的信任，“酒逢知己千杯少”，有了这种情感上的认同，有了这种意识上的自觉，就常常掌握不好分寸，就成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种“酒极则乱，乐极则悲”。
只不过，在“乱”过和“悲”过之后，回想起来，谈论起来，却又是那么的美好而令人神往，会被反复地提起，还津津乐道，还留连忘返，还一副陶醉回味无穷的样子。正如元好问词所写：“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有了这样的情感满足，所以才会不断地有下一次。
酒醉的味道，只有酒醉的人才能刻骨铭心地感受得到，不喝酒的人自然与这味道就无缘了。然不论酒醉之后如何令人回味无穷，大家切记：过量饮酒，有损健康！
作者简介
张正望，土家族，湖南省吉首市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的诗歌、散文、小说、论文百余万字。出版有《我是一颗陨石》《倾听自己的声音》两本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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