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
两年前的4月8号,晚自习前,六点四十分,是学生们看新闻周刊的时间。英语听力最后一个音刚刚落地,负责“班班通”的同学就打开了电脑。
那个春天,我班又将有七个孩子满十六岁,用儿子的话说就是,终于可以骑电动车奔驰如风了。两整年过去,我班还有五个孩子不够十八岁。
因为清明刚过,那天的新闻里有四五个被采访者,怀念自己去世的姥姥、奶奶和爸爸。刚才还有不少低头学习的孩子,听见新闻里响起忧伤的背景音乐,全抬起了头。
讲桌一尘不染,我在后面坐着,看这群可爱的孩子。他们的小脸有的圆,有的长,有的黑,有的白;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像春天的花朵,全在我身边开放。班里静悄悄的,新闻里有个贵州师范大学的学生,说起奶奶送自己离开家去上学,本来关门回家了,可还是打开门,只为多看自己两眼……
班里有很小的啜泣声,前排有个女生拿纸巾擦泪,吸溜了下鼻子,手指把眼镜顶起来了;一个男生看着画面发呆,物理题在他的胳膊底下,也静静地,不说话。
我记得当老师22年,说过最伤感的一句话是:大家不要伤心,即使毕业了我也会想着你们就像你们想着我。再说,100年后,咱们又会见面的。你们还是你们,我也还是我的模样。
我在白发日渐增多里感慨岁月不居,想到很多名字,打捞陈年往事,像小时候在汶河里摸鱼儿。
我上高一的时候,杜永春老师教我语文,他上课戴老花镜,读书时候,眼睛透过镜片,看我们时候,从镜框上方,写字时候,另一只手端着眼镜。粉笔灰爬上眼镜,再爬上他的额角,笔尖,他不在乎。他不用普通话,讲课声振屋瓦,写字坚实有力,我们能听见粉笔里沙粒磨碎的声音,他从不把这样的粉笔扔掉,粉笔头在他手里总是能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就像他自己。
教我政治的齐效鲁老师更是一个传奇,我一直认为,闻一多就是这个样子。老头儿面容清瘦,五官端正而立体,最喜在我们背书时候门口抽一支,就差问我们吸不吸了。他的头发很高,也像闻一多。齐老师讲课思路特别清晰,庞杂的知识在他那里只是几个点,我们背背就是了。高考前在二中阶梯教室为文科生押题,附近高中的学生闻讯赶来,都被保卫科和政教处老师拦截了。
我记得很清楚,阶梯教室的窗户很脏,玻璃破了不少,隔着铁棂子,夕阳把很多如饥似渴的身影投到教室里。齐老师像个将军,面带微笑,给我们作最后的演讲。
这真的是最后的演讲了,工作后七八年吧,听他去世的消息。杜永春老师,在他之前也去世了。
我想起范仲淹写严子陵的几句话: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我们学校殷老师说,他在新泰一中刚工作时候,一位老教师是他师父,经常给他“磨课”。“磨课”是教学里的术语,就是反复推敲课的上法。
有一次,集体备课完后,殷老师就去上课了。四十五分钟后下课,出得教室,发现师父正在门口,手里拿着听课本和一支笔,见徒弟下课了,拉着就说课前有个地方说得不合适,就在门口听听徒弟怎么讲的,应是如此云云。殷老师说起这些话时,眼眶湿润的。他的师父也去世了。
我有几个学生,都叫我“师父”,并且特意告诉我,不是“师傅”。
同学小唐在医院工作,好多事麻烦过她。她父亲也是我老师。我们上初中时候,他在政教处。戴着很大的墨镜,阴天的时候能看见镜片后面的眼睛。我们最怕晴天的时候见到他。因为墨镜一下子很黑,我们不知道那样犀利的眼神在看谁。即使没有做错事,从他身边走过都会加快速度。政教处主任,本来就自带威严。他还教我们课,《植物》和《动物》。小唐的妈妈,教我们《生理卫生》。说“功能”一词的时候,“能”字后面会多出一个半音,类似鼻音的[ŋ]。
2018年10月一天,我二舅收拾东西,找到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1980年4月28日,樊吉民老师送给他的一首诗。
董恂能说是小人?
盖棺尚难下定论。
何况乳臭未干人?
人生功过多由己,
唯看立业几份心!
白驹过隙人易老,
光阴自古贵于金!
吾劝弟子应自重,
勿作玩世不恭人!
二舅体检,我和他去找我同学小唐。樊老师也给我补过课。樊老师和唐老师是同事,都教过我们。樊老师去世多年,唐老师去世多年,樊老师在诗里提到的“董恂”,是二舅同桌,也去世多年了。
在离开人世的路上,不分年龄,不分长幼。我们都以活着的模样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知很多年以后,是否有一个学生,在某一个日子里,也会想起我……
我会用《围城》里那句话回答他: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或几个小时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并且,我抄辛弃疾的《摸鱼儿》给他。
更能消,几番风雨? 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二舅把他喜欢的一套《全宋词》送了我。他最喜欢这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