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高度,就在于你忍受了多少困境,同时又承担得起多少荣耀
文:曾颖 图:嘉荟
一位作家朋友做新作分享会,请我去当嘉宾。在分享过程中,这位兄弟侃侃而谈,听得下面的年轻读者眼神透亮,我也从中得到许多新鲜而有趣的东西。在这个知识半衰期越来越短,许多东西两三年过时的年代,知道自己的“不知道”,是件幸福而幸运的事情。但我也有对他的观点不太认同的地方,比如,在会上,他引用了一位外国作家的话:“人生是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作为自己对人生的判断标准。这与我的想法就不太一样。价值观本没有什么整齐划一的标准,每个人根据自己的人生阅历做出的认知和选择,很难简单地分出是非对错。而且,我本来是被邀来捧场的,不去挑主人的这点异处,那会不会太被看成是在标新立异混存在感啊?但下面的听众都是年轻人,虽然他们不至于笨到台上说地球是方的都相信的地步,但某个少年因为一句话而改变人生走向甚至改变命运的事情,我又不是没见过。因此,对作家朋友这句话,我一直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在我发言的环节,终于忍不住冒了出来。支撑我发言的,是早年一位同事的故事。这位兄弟比我小五岁,高中毕业后被父母安排,来到我所在的山区小厂。小伙子英俊帅气,弹得一手好吉它,能歌善舞,长相颇像当时的香港歌星杜德伟,故而大家都叫他小伟,反而忽略掉了他的真实姓名。小伟到这家小厂来上班,被他视为人生中的一次重大失败。在此之前,他还遭遇过诸如“高考失利”“投生到没本事的父母家”之类的失败。他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人生是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的结论,并以此为依据,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地过日子——无论如何奋斗挣扎,都逃不脱失败的结局,那还不如不挣扎,至少不那么让人难受。而他的遭遇,似乎也在印证着这一想法——他以为厂工会乐队会对他发出邀请,一直没有来;他以为自己可能会到驾驶班或办公室的工作分配,一直没有实现。在他看来,明天就像看不见底的夜色,黑暗背后,大大小小的失败正排着队源泉源泉不断地向他扑来……其实,生活又哪是那么回事?即便倒楣如露宿街头的乞丐,偶尔运气来了,说不定也会捡到一个钱包或别的什么,何况正处在风华正茂岁月的年轻人,仅脸上那几颗生机勃勃的青春痘,就足以让多少年长的人哀叹和羡慕。况且,他所在的1994年,已经不再是一个单位守到死的时代,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从自己不喜欢的肮脏嘈杂的机器边逃开,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兴许就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与他自己的自我评价不一样,周围的人却并不觉得他失败。长得丑的,羡慕他的帅气;手笨的,羡慕他的吉它和书法才能;不会唱歌的,羡慕他的乐感和嗓子;不讨女孩喜欢的,羡慕他花见花开的女人缘……在众人半是祝福半是嫉妒的眼神中,他与一位既漂亮又善良而且勤快的女孩恋爱结婚,建起了一个令小哥儿们羡慕的小家,小俩口经常在吃完可口的饭菜后到山上的铁路散步,成为别人羡煞的风景。照说,这应该不算失败了吧?但安稳地生活,却让他又感觉“淡出个鸟来”!特别是当他听说自己以往一起组乐队的小伙伴们,有的在广州酒吧驻唱,有的在北京的电影里当了配角。他原本已安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狂躁起来。他甚至将自己这桩旁人看来美满幸福的婚事,也当成了对现实的妥协,是一次挫败。对现状不满并不是什么坏事,关键是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去应对?积极的人,会从这中不满中,找到前进的动力,并且想办法去解决之,神挡杀神,鬼挡杀鬼,冲得过的冲,冲不过的绕,终究让困扰自己的问题,离得远远的。而悲观者则是用悲观将自己所面对的问题无限放大到无解的地步,然后慨叹命运的不公和自己的无力,将任何与自己设想不一致的人、事、物都视为挫败和打击。而对付它们的办法,就是无休止的敌对情绪和抱怨。仿佛他是全世界惟一不幸的人,独家受到整个世界的满满恶意折磨。事实上,哪是那么回事啊?人生道路,宛如一场旅行,有爬山上行,就有下山滑行;有风和日丽,就有凄风烈雨;有饥寒交迫,就有丰衣足食;有长满鲜花的坦途,就有荆刺铺满的逆径。如果将着眼点放在凄苦难耐的点位上,你所看到的全是失败;而如果把着眼点选在顺境中,你所看到的全是胜利。这两者,都不是最客观的人生反映。真实的人生,总是二者交织在一起的——当面临逆境时,想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心中便充满了前行的希望;当面临顺境时,想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会少一些虚妄与浮躁。一个人的高度,就在于你忍受了多少困境,同时又承担得起多少荣耀。仅有失败或荣耀的人生,都是不真实的。遗憾的是,小伟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他在无休止的挫败感驱使下酗酒,放浪,尖酸刻薄,最后发展到吸毒。他那个令人羡慕的小家,半卖半砸毁于一旦;他那个令人向往的温柔妻子,因为“多嘴”和“唠叨”而被他扇了耳光,离他而去。而他将此看成又一个巨大的“失败”。最终,他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毒瘾和病痛折磨而死,死时不到30岁。在分享会上,我讲了这个故事,眼前全是小伟瘦如干柴的尸体。那本是一个鲜活而美好的生命,潜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因为眼界和价值取向,他选择了最不堪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