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智慧——源起：天人合一（2）
道家思想是“天人合一”的传承和发扬
“天人合一”诞生久远，对后来的儒道法墨诸家思想或多或少皆有影响。比如儒家的两大思想流派：陆王心学主张“心即理”，意思是说心即是宇宙，宇宙的运行规律（天理）不在别处而就在人的心中，其潜台词便是人与自然一气贯通、连续不断，由此王阳明认为圣人之道应当是“天地万物，一体之仁”；而程朱理学的基本理念是将人与外物主客二分，主张“格物致知”。二者相较，心学显然更符合中国人的“胃口”，因而成为了儒家思想的最高峰。在诸家思想中，与“天人合一”联系最为紧密、颇具共通之处的，还当以道家为最，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道家思想视为对“天人合一”的全面传承和发扬。具体来看：
道是“天人合一”的目标
公元前6世纪，是人类精神的“轴心时代”，短短百十年间诞生了数位划时代的思想大师，如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等。老子是道家学派创始人，在后来的道教中被尊为道教始祖。
何谓道？道，甲骨文大致为“”，形如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由此解为道路，引申为方法、方向、规律等。但老子并未用道字的本意，而是对其进行了“升级改造”，从其形而改其意。《道德经》中反复强调：“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隐无名”、“道常无名，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其意思概括有二，其一，“道”这种能量场恒常地、隐秘地存在，没有名字；其二，我将这一能量场命名为“道”，这个“道”与寻常的“道”并不是一个意思。那么，老子的“道”又是什么含义呢？再看“”，此形亦如种子破壳而出，或者胎儿自母体出生的模样，可以理解为万物初生。生气盎然、生机勃勃，这便是老子道的直接含义。
再对其深入解剖，会发现老子道之中散发出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气息，或者说蕴藏着追求混沌、刻意模糊的意味，同时表现出对人类文明的深度忧虑和恐惧。比如他讲：“无为而治”——国家治理应当顺应、仿效天地自然运行规律，不要进行主观人为干预，只有这样才能“治大国如烹小鲜”；“小国寡民”——国家社会的发展方向不是强大，反而应当是类似部族社会那样地域小、民众少；“绝圣弃智”——人要主动弃绝聪明才智，返归天真纯朴；“和光同尘”——人要与自然光线和尘埃同伍，不露锋芒。如此等等。老子为何会有如此消极的主张？根本原因是道所追求的目标不是灼灼繁花般的辉煌（即高度文明的状态），而是绵绵不绝的延续（“物壮则老，是谓不道”）。后来在道家思想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道教，对老子道进行了形而下的改造，以个体生命长生不老、得道升仙作为根本宗旨，这实际上仅仅是老子主观完美理念的一种客观不完美具象。
站在现代热力学的视角，老子的这种消极主张其实是很高明的：任何系统要维持自身延续的方法无外乎两种，一是不断吸收外部能量，以抵消自身不断的能量耗散；二是尽量降低自身的组织有序度，让自身与外界的能量势差减到最少。比如一杯水，如果它远高于室温，要一直维持温度只能不断加热，但当其温度与室温相差无几，无需任何外部能量补充，它也可以一直“逍遥自在”地长久存在。人类是自然界中最具智慧的生物，也是有序度最高的生物，与自然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有序度势差，就好比是已经加热到六七十度的水。在老子看来，人类要想长久持续，最佳路径不是无节制地汲取外部能量，而是将自身投入到自然怀抱，与自然保持相同的节律，尽量降低自身与大自然的有序度势差。但是，他发现人类文明及个体正在不断远离自然，人类的外形虽然壮盛，但内气已然衰弱，这就好比儿童可以嬉笑打闹一整天，成年人却难以如此坚持一小时。因此他说：“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幼儿顺道而成年离道也。
总的来说，道似万物初生，勃勃欲发，是一种在混沌未明、低有序度环境下的长久持续状态。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将道理解为大自然运行的规律，这种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因为人是万物之灵，组织有序度要远高于大自然，所以相对于人而言，自然规律便是维护低有序状态的规律。道是“天人合一”思想的内在气质和追求目标。
道法自然是“天人合一”的基本构架
从思维到思想的过程，是一个条理化、体系化的过程，需要在理性框架的约束和指引下不断提炼总结。以象形思维为基石的“天人合一”尤其需要框架的约束和支撑，因为每个人都具有想象能力，且人各不同，漫无边际。譬如天空漂浮的白云既可以像牛像马，也可以像苹果像西瓜，还可以是营养过剩的妇女。因此要达成全社会共识的想象方式，促成相同或相似的想象结果，就必须要有足够简明的、全社会共知的思想构架。
这一思想构架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中，“法”为效法、模仿；“自然”并非指自然界、大自然，而是自然而然、顺其自然，即原始的、原本的意思。整句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人的行为效法大地的运行规律，大地的运行效法上天（地近天远，前两句可笼统理解为由近及远地效仿诸身诸物），上天的运行具有道一般的混沌性及持久性，其混沌而持久的运行效法于原始的、最初的状态。如此一来，原本并肩而立的世间万物就处在了一个无形的时空椎体之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从椎体顶点向外螺旋扩张的正向过程，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则是从锥面回溯到椎顶的逆向过程。老子认为，人类要长久持续，获得“逆生长”，不是靠不断向前发展，而是要倒转向后回归。正是受到了这一思想构架的影响，中华民族成为世界各民族中最遵从历史、最崇拜祖先、最孝顺父母，同时也是最具文化延续性的民族。
譬如中国龙就是“道法自然”的产物。中华民族自古就崇拜龙神，龙在中国人的集体想象中是神圣的、吉祥的，能够消灾除祸、保佑平安，今天我们都自称是“龙的传人”。这让西方人甚为不解，因为在西方人心目中龙是邪恶的象征，圣经将龙视为魔鬼撒旦的化身。没有一个民族会自称是邪恶化身的后代，更何况是中华民族这样历史悠久、文化璀璨的民族。因此中国龙并不是对蟒、鳄、鳝等动物的简单模仿（这是西方龙的来源），而是中国人系统化象形思维的产物。将其套入到“道法自然”构架中便可知晓：
其一，人法地。自古以来，中华大地上充满了各种龙的形象，比如皇帝自称“真龙天子”，穿龙袍、坐龙椅、睡龙床；老百姓乞求风调雨顺时拜龙庙，欢庆丰收时舞龙灯、划龙舟等等。世人对身边“龙神”的崇尚和效仿，为人法地。
其二，地法天。人间龙的种种形象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来自星空，也就是“星空四象”中的青龙星区。中国人将全天划分为四大星区，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处于东方，中国也位于世界的东方，正是青龙的星空分野所在。《说文解字》释龙曰：“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意为青龙星象在春分黄昏时升上夜空，在秋分黄昏时没入地平线；民间俗谚道：“二月二，龙抬头”，是说农历二月初二这天的黄昏，角宿（被视为青龙之角）从地平线下升起，这是古时候一年农耕开始的时间标志。人间龙的形象源于星空青龙，为地法天。
其三，天法道。星空中的青龙并非真实存在，也是人类想象的产物。比如被中国人想象成两支龙角的角宿一和角宿二，在古希腊人眼中是麦穗和镰刀，位于处女座的星空范围之内（处女座人性情中的执拗，或许就是源于龙角的坚硬）。在上古时代，这样的想象并非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具有记载信息的实际作用。在那个年代，信息载体本就匮乏，疾病战乱、人口迁徙都可能导致常规信息载体的损毁和遗失，只有星空是“一本永不遗失的书卷”。因此大多远古的学问，即便不是起源于星空，也必然会依托星空进行延续和传承。星空模糊记载着久远的信息，为天法道。
其四，道法自然。再追根溯源，青龙星象源自上古太昊部族的图腾。太昊部族昌盛时期，活动范围涵盖了今天的山东大部，河南、河北部分地区，以及朝鲜半岛的大部分区域，伏羲便是太昊部族对其首领的称呼。太昊部族龙图腾的原型不是某种史前巨兽，而是春季雷电交加的夜晚，高大的树木在闪电中倏而闪现的、参天的、起伏的身影。久而久之，巨树也就成为了龙的居所、龙的化身。从汉字“辰”中便可一窥端倪：辰为生肖龙、为春月（虽然今天将清明至立夏的一个月记为辰月，但考虑到岁差变化，几千年前的辰月应当起始于惊蛰前后）、为震（《说文解字》曰：“辰，震也。三月阳气动。雷电振。”）、为农（辰是繁体字“農”的字根）。将几者串联起来便能建立起这样一幅场景：春夜龙神到来，在林莽间偶现真身，龙吟布雨，宣告一年的农耕生产正式开始。中国自古就是农耕文明的国家，龙神到来会带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也正是因为如此，中国人才会将龙视为大吉神。中国的神龙源自原始的部族图腾，为道法自然。
反向来看，上古太昊部族的“树神”，沿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发展道路，一步步成为了后来的中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