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中医经络实质的认识
赵洪钧兄让我写一篇评论经络实质的序言,是因为他看到了我以前写过的一篇涉及经络实质与主流认识不同的文章。我对经络实质的认识,经历了最初深信不疑,再到逐渐质疑,最后深度怀疑乃至某种程度的否定过程。
考入吉林医科大学学习西医前,我已经自学了中医及针灸疗法。时遇“文革”,高中生的我闲闷在家里百无聊赖,不知该如何打发时光。顺手从故乡名老中医父亲的书堆里拿本书随便翻翻。那是本针灸学讲义。看着,看着,我来了兴趣,觉得针灸挺有意思,并且对照书本寻找自己手脚的穴位。这样还感觉不过瘾,索性从父亲那里要来针灸针,比量着在身体上扎起来,体会着不同穴位产生的痠、麻、胀、电击、抽筋等不同“得气”感觉(循经感传)。这样当作玩地学练过几天后,发生了决定我人生发展方向的一件事情。
一位堪称莫逆之交的高中同班同学来家里看我。他当时牙疼厉害,吃了消炎、止痛药物不见效果。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我这些天正看针灸书,书上说针灸能治牙疼,你敢不敢试试。他也是痛苦极了,没有一点儿犹豫就让我给他试试。我当时真的是叫现学现卖,一边问他牙疼部位一边翻书,对照书上讲的下牙疼该用的合谷穴位,按照书上介绍的取穴方法,笨拙地将毫针扎了进去,然后生硬地进行提插捻转。只听他一声喊叫,说像电击一样麻的感觉从手部传到了肩部,而且他的牙齿竟然不疼了!这个意想不到的效果震惊了我们俩。他震惊的是,消炎、镇痛药都不起作用的痛苦被我现学现卖的人给解除了;我震惊的是,一根如此不起眼小小的毫针怎么能立即产生这么巨大的止痛作用!这个闪电般的震撼当即激发我,做出了影响后来直到今天的第一个重大的决定:潜下心来好好学习针灸,将行医治病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并且从那天开始,不是把看针灸书当作打发寂寞的消遣,而是天天宅在家里从早到晚,争分夺秒遨游在中医知识的海洋里。从1966年“文革”开始到1968年底知青下乡,两年多的时间,我系统学习了中医基础理论、诊断方法、临床疾病治疗和中药学等。当时背诵的脉诀和药性赋等至今还能朗朗上口。边学习边给左邻右舍和朋友们进行常见病治疗实践。这个初学中医的经历,使我对中医的经络学说全盘接受和深信不疑。
1968年我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插队到了农村。在那里,我学习的中医知识,尤其是在田间地头都可以方便使用的针灸疗法有了用武之地。我完全按照脏腑经络理论,来辨证循经取穴治好了太多农民的疾病——包括一些难以理解的疑难病症。例如楞是仅用针灸方法选取肝、胆、脾、胃经络穴位,使一位已经卧床待死的肝硬化病人的腹水消退,食欲恢复,直至能下地行走,又存活了多年。我所在的生产队大队长突发“习惯性腰扭伤”,痛得咬牙切齿不敢翻身,急忙派人找我前去治疗。我循经仅取患侧足太阳膀胱经委中一个穴位针刺,“得气”反应如电击直到脚底,起针后当即腰疼消失,活动自如。更有甚者,公社二把手的宝贝儿子患脑震荡后遗症,中西药物治疗一直不见效果,天天痛苦不堪。他让我们大队长找我前去针灸试试。没想到这孩子是所谓的“经络敏感人”。针刺其手脚末端穴位,“得气”反应均能循着肢体麻到头部,并且立即头清眼亮,痛苦消失。所有这些实实在在的神奇疗效,都让我不仅对针灸疗效,而且也对经络理论深信不疑。
我下乡几年,为众多农民以及各级领导进行有效治疗的突出表现,深深感动了上苍。1972年,我极其难得地以那个年代专有的“可教育好子女”身份(我父亲那时是错划右派),被各级组织政审合格,考入了吉林医科大学医疗系学习西医。大学期间学的很多知识我都习惯与中医的理论和疗效进行联系。学习解剖学时,在尸体上仔细寻找,看能否发现血管、神经以外的特殊经络结构。学习神经生理时思考“得气”的循经感传与神经中枢的感觉有否有关系。这个阶段,随着现代医学知识的增加,我对经络理论的认识逐渐出现了一些困惑和质疑。
1978年,伴随科学春天到来,国家恢复了研究生制度。我立即抓住这个难得机会,根据自己的针灸经历和对针灸的热爱,以及所具备的中西医两门学科基础的优势,报名考入了国家研究中医的最高学术机构——中国中医研究院的针灸研究所生理研究室,开始了用现代科学方法以实验室实验为主的,对经络实质和针灸机制的专业科研工作。在这个得天独厚的学术环境里,随着科研方法知识以及专业文献学习的日益增多,我对经络实质的质疑也越来越多。例如,电子显微镜都可以看到细胞内结构了,却看不到经络结构,难道真有这个未知的经络实体存在吗?科学规范要求,科研可以在已获知的实验结果基础上提出假说,以此为目标设计新的实验进行探索,但是,不许以没有经验基础的、想象的东西作为目标去设计实验,而经络实质研究中,这种先入为主认定经络一定是客观存在的设计课题比比皆是。如果有质疑者,就被认为是民族虚无主义,就是大逆不道。研究方法更是可笑:使用电针在兔子或者大白鼠肢体探索经络实质时,一开通电源,电场刺激的就是作用于整条肢体甚至是整个动物全身了,怎么可能证明反应的仅是针刺处单一穴位或单一经络呢?这实在有点自欺欺人了!
特别重要的是,对一些已有的实验和临床事实,只要你不是闭起眼睛故意视而不见,经过基本逻辑分析,就足以认定以循经感传为主要依据的经络实质,不可能是独立于已知神经结构和功能以外的独立存在。例如:
01
截肢患者,按说患者肢体被截去,“肢体上”的经络结构也随之不存在了,但是针刺这个肢体与躯干相连部位穴位,仍能出现向手或脚已被截掉不存在肢体的循经感传,有人称这种现象为“幻经络”。试问,经络已经被截掉了,怎么还有循经感传出现?这个循经感传的实质是什么?众所周知,现代生理学早已证明,感觉产生的部位在大脑皮层的感觉区。这只能是针刺激发的神经冲动在已知中枢感觉区的已知功能反应。
02
有人在先天缺肢体人的肢体盲端针刺,受试者也会出现从其出生就不存在的“肢体”的循经感传。受试者根本没有肢体和经络存在过的体验,却出现肢体循经感传。试问,这个循经感传的实质是什么?这也只能是针刺激发的神经冲动,在已知中枢感觉区的已知功能反应。
03
再如脊髓麻醉,麻醉前针刺其下肢时,循经感传存在;腰麻后,按理说,麻醉的仅是腰部椎管内的神经,下肢的三阴三阳经络都正常存在,但是此时针刺下肢穴位,循经感传却不存在了。换言之,腰部脊髓麻醉区域内的经络不起作用了。如果存在未知结构或未知功能的经络,它们此时为什么渎职了?而在麻药失效后再针刺,循经感传又恢复了。试问,这个循经感传的实质是什么?结论也只能是与麻醉部位已知的脊髓神经结构和已知的传导功能直接相关。
04
再如截瘫患者,损伤的仅是相关部位脊髓的神经传导路径,没有损伤下肢经络,但是这时,别说循经感传了,下肢什么感觉都消失了。试问,这提示所谓循经感传的实质是什么?结论依然只能是与相关部位已知脊髓神经结构和其已知传导功能直接相关。
05
有的临床病例,患者只是脑皮质轻微病变,与其相应的对侧肢体经络没有任何病变,然而患者对侧肢体却不断出现循经感传;病变消失后,对侧肢体的循经感传也消失不再出现。试问,这个循经感传的实质是什么?应该不必再浪费文字了吧!
06
再如针麻开颅术时,因患者意识清醒,刺激患者大脑皮层,患者出现对侧肢体的循经感传。试问,仅刺激已知结构大脑、没有刺激肢体经络却在肢体上出现循经感传,这个事实还有必要用什么未知结构或未知功能的虚无理论来解释吗?
从以上事实让我们看到,相关部位已知的神经结构和功能正常,循经感传才正常出现;反之,相关已知神经结构和功能不正常,循经感传也立即直接受到影响表现为出现或消失。这个有明确因果关系的逻辑事实,不可辩驳地告诉我们,证明存在经络实质的最重要依据循经感传是与已知神经系统结构为唯一物质基础的功能存在,仅此而已。那种先入为主认定,经络是人体已知结构的未知功能,或者是未知结构的未知功能,这种观点不仅不符合科学规范,而且也不符合基本的逻辑认识。
洪钧兄在其经络论述中查阅列举了几乎无以复加的历史文献。我完全赞同他在文献基础上得出的诸多独到见解判断。例如:
“经络学说是在相当有限的解剖知识基础上,主要靠阴阳、五行、天人相应思想推演出来的体系。其中,天人相应思想的影响尤其明显。”
“经络的本意虽然是血管,最后形成的经络分布体系却是出自天人相应的推理。”
那种一年有12月,人有12经,以及一日有12个时辰,人有12脏腑经络子午流注开合值班等说法,都是典型的天人相应推理。
洪钧兄认为“经络学说主要不是为满足针灸实践的理论需要,也不是针灸实践发现的经验事实积累的结果。它主要是为了说明人体怎样形成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即人体各器官、部分之间通过什么互相联系、互通信息、交流物质。这是经络学说的意义所在。”
我一以贯之的观点是,犹如中医的阴阳、五行、元气等理论也都是从古代哲学理论里边拿来用以帮助解释人体生命活动,都是依据甚至不依据部分医疗实践的经验,推理思辨取类比象自圆其说出的认识或解释,切记,仅是认识和解释。
至于临床治疗效果,洪钧兄认为:“不引进神经、内分泌、体液调节理论,不能解释针刺治病原理”。“除去治疗时的积极暗示和患者主动的心理调节以外,已知针灸效应是以神经—内分泌—体液调节作用为主,还有其他环节”,我也完全赞同。
总结一下,我热爱针灸疗法,对针灸疗法的临床疗效充满了敬意。那是数千年来,积累出来的宝贵经验和财富。对其疗效的现代科学机制探讨,应该通过神经—内分泌—体液调节机制深入研究促进传统疗法早日与现代医学接轨。对于经络理论,可以像认识阴阳五行等中医理论一样,那是古代先贤们在他们那个时代,对人体生命活动最现代最聪明的思辨和解释。对于以循经感传为依据的经络实质认识,应该谦虚地回归到已知的现代医学内,通过已知结构的已知功能来寻找并不难找的答案。几十年来,国家对经络实质的研究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遗憾的是,至今没有真正值得自豪的研究成果。那种以单纯的民族自豪感为基础,先入为主地非理性的科研浪费现象,不该再持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