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铮 | 清仁宗与拿破仑

相传拿破仑曾警告欧洲人,说中国是一头“睡狮”,最好不要去惊扰它。恕我寡闻,迄今没能从中外相关史著见到这则名喻的确切出处,不过我相信拿破仑是说过的。佐证有二:其一是与拿破仑同时代的法国外交家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 1768-1848),在他的《墓畔回忆录》里,记载拿破仑晚年在被流放至死(1816)的圣赫勒拿岛上,身边的忠实仆从竟是几名中国人。这透露拿破仑对遥远的中华帝国确有某种了解;其二呢?就是晚清外交名臣曾纪泽(1839-1890),于清光绪十二年(1886)九月结束出使英法大臣的旅欧八年生涯,离伦敦回国以前,得使馆参赞马格里的协助,用英文写成《中国先睡后醒论》。这篇在次年初春发表于英国《亚洲每季评论》和香港《德臣西字报》的著名政论,灵感显然来自拿破仑,旨在论证中国正由“睡狮”变成“醒狮”。

曾纪泽追述“沉睡的中国”的前史,特别指出始于满清朝廷“垂拱无为”,无疑是指清史论者所谓的“嘉道守成”。他的历史判断,容另文讨论。但他既以拿破仑时代的欧洲史,作为批评同时期满清君主“沉酣入梦”的参照系,也就使我对当年清仁宗与拿破仑的横向比较,感到好奇。

这样的比较,在清末崇拜“华(盛顿)、拿(破仑)二圣”的排满革命论者如章太炎及《国粹学报》作者群中,其实已有发端。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作文讨论“从乾隆到嘉庆”的转折过程,尝试对清仁宗和拿破仑进行横向比较(请参拙著《音调未定的传统》,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初版, 148-150页)时曾说:“当被拿破仑战争搞得筋疲力竭的欧洲列强,终于把拿破仑放逐到南大西洋的一个小岛上,并缓过气来掉头东顾的时候,它们却发现拿破仑形容的那头东方'睡狮',不仅没有利用这将近四分之一世纪振作起来,而且变得更虚弱了。因为一种叫鸦片的毒品正在迅速地麻醉着这头'睡狮'的肌体。”

科西嘉平民出身的拿破仑,于1795年得法国国民公会赏识而崭露头角,同年乾隆帝立第十五子为储君。次年拿破仑成为捍卫法国革命的将军,而满清君位“内禅”,继乾隆而立的满清五世皇帝,改年号嘉庆。1799年,满清的太上皇乾隆帝死了,嘉庆帝亲政,迅即发动政变,以反贪腐名义打掉专权的和珅集团;同年拿破仑在法国成为第一执政。吊诡的是,亲政后的嘉庆帝,握有全球最大最富的帝国全权,却旋即将“咸与维新”的许诺,化作以我为核心的掩饰。而地球那一面的法兰西,拿破仑虽也追求独裁,却一直诉诸民意。1802年拿破仑成为终身执政,两年后又成为皇帝,都通过公民投票,就是说他改共和国为帝国,本人成为帝国君主,仍然尊重共和国的民意。

正因如此,拿破仑在法国实行君主制“复辟”,似乎回到十八世纪路易王朝的局面。其实呢,拿破仑开创了世界历史的一个新传统,即国家元首叫作皇帝、总统或元首等,无非都是名义。“名者实之宾也”,真正重要的是体制。拿破仑追求独裁,个人动机是卑劣的,但他是法国大革命的产儿,不自觉地充当欧洲史上空前的民主革命的遗嘱执行人,即使走向君主独裁,仍然不断诉诸民意。较诸满清帝国的嘉庆皇帝,君权至高无上,财权由朝廷垄断,文官体制早由皇帝及其代理人说了算,而支持满洲征服地位的军权,尽管早因八旗腐败而丧失作用,仍不许“汉儿”,特别是南国士绅染指。

用不着重申满清帝国在嘉庆、道光间仍是全球首富。但国富未必兵强,养兵的数量未必等于质量。十八世纪的雍正、乾隆二朝,国富程度达到全球极致。在总将国力等同于国家财富及其相应的养兵能力的拿破仑看来,那个高度集权并垄断国家财富的中华帝国的“沉睡”状态,当然有利于以法国为中心的欧洲崛起并称霸世界的取向。他说最好不要惊扰中华帝国这头“睡狮”,或出于对中国潜力的畏惧。但由其侄拿破仑三世,居然敢在法国与普鲁士争夺欧洲霸权之际,同清朝争夺印度支那,进而侵略中国闽浙沿海,可知那个帝国,早就存心侮弄东方“睡狮”,只是希望这头“睡狮”被剥皮而仍不觉醒而已。

年号嘉庆的满洲五世大君,于君临中国四分之一世纪之后死了。他比拿破仑遭遇滑铁卢惨败之后,统治多过五年,而且在表象上稳定——虽曾两度遭遇刺杀或夺宫,却都有惊无险,较诸拿破仑大起大落的生涯,可谓运气好极。但他们在东西两半球留下的历史遗产呢?恰好相反。单说拿破仑法典,就开创了普世性法治社会体制。而嘉庆帝的统治,却使富甲全球的中国,“内囊里将尽”,以致在他死后,庙号为“仁”,只是对所谓孔孟“仁术”的最大讽刺,因为不到二十年,中国民众便成为满洲统治者对外国侵略者不断赔款割地的直接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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