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自从孩子出生,我们就对这世界发生的一切负有责任
采访者:刘雅麒
被访者:刘汀
简历
刘汀,1981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 现居北京,《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短篇小说集《中国奇谭》,散文随笔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最新散文集《暖暖:父与女的故事》2018年7月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记者:你的新作《暖暖:父与女的故事》中记录了你与女儿101个妙趣横生的生活点滴。这本书的创作初衷是什么?
写这本书是一种本能,作为一个写作者,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成长过程中那些奇妙而有趣的事无动于衷。从女儿萌发自我意识开始,我一直在记录她的很多行为和语言,但这绝不是一本儿童书,相反,我倒觉得它非常成人化。虽然每一篇小故事的触发点都是孩子的行为和语言,但它们像一面面镜子,反照出我们的形象。写这本书还有另一个冲动,那就是我对于自己童年的深切好奇。我不止一次地想,我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懵懂的婴儿成为此刻的我的?这其中有哪些事情或经历,是塑造我之为我的关键因素?可以说,我借助女儿和这本书,以一种“旁观的在场”重新经历了童年。
记者:女儿暖暖是这本书的第一读者吗?她对本书有什么评价?)
暖暖应该不算是第一读者,她现在还不识字,她只能通过我们的讲述知晓这本书的情况。我最初的读者除了自己,就是暖暖妈妈,后来我不定期在个人公号上更新这些小故事。因为书的内容是写她的,也因为书里用了一些她的简笔画做插图,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暖暖也会把它认定为自己的作品。第一次拿到样书时,暖暖抱着说:爸爸,好漂亮啊。她因此也会想着要送书给幼儿园的老师和小伙伴,她认为这其中包含着她的心血和情谊,是一份特别的礼物。
记者:成为父亲后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这其实是我这本书在叙述的问题,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最开始,我还想过写一篇《暖暖改变的一百件事》作为这本书的序言,只是后来写到三十多个放下了,没有写完。所以我们可以直接回到这个问题的字面意义上来理解——成为,这个词在生活语境里具有哲学性,因为它涉及到命名。或者说,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父亲,是因为有一个人出生,把我“命名”为父亲。也因此,成为一个父亲不仅仅是一个生活事件、伦理事件,也是一个哲学事件。就拿我们最通俗的所谓“三观”来说,有了一个孩子,它们会在一瞬间发生调整。我在送给朋友的书里写了一句话,意思是说:自从孩子出生,我们就对这世界发生的一切负有责任。
记者:你是一位慈父还是严父?你对女儿有什么样的期望?)
如果自我评价一下,我大概是一个从慈父往宽严相济上走的父亲。我有一种想法,就是在小孩子自我意识没有完全建立之前,我愿意倾尽所有给她最好的东西,因为这个阶段她没有选择权。但随着她一点点长大,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逐渐累积、完整,我对她的要求会更明确而坚决。有一些原则,是绝对不能违反的,否则就要接受惩罚。当然,在有关她的任何事情上,我们都会征求她的意见,一旦她做出了选择,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必须承担这个选择所带来的结果。
说到对女儿的期望,这简直是一个天问,并不是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而是这个答案是跟她一起生长、变动不居的,何况这个世界也在日新月异地变化,因此任何有关她未来的具体想象都是一厢情愿。但没有哪个父亲会没有这种冲动,我也不例外,我所能设想的将来的她,最基本的是“平安,健康,快乐”,我希望她成为一个有真正的自我意识、有独立的内心生活、能够面对变化的世界保持自己的笃定的人。
记者:你的文学启蒙来自于哪里?
此刻回想起走上写作的道路,可以回溯性地找到几个启蒙点:一个是我小时候从家人那里听到的各种民间故事,它们帮我抵御了北中国乡村漆黑的夜晚,让我在所见即所得的乡村世界里,感受到虚构带来的快乐。第二个是我高中阶段阅读了大量的武侠小说、言情小说,我看遍了整个小镇的所有租书亭,它们给了我最基本的文学套路训练,也让我知道了想象力所具有的巨大力量。
与其说是对写作产生兴趣,不如说是对“讲故事”产生兴趣,最初的创作冲动的萌发,与文学启蒙和个人成长交织在一起。初中时我们住校,南北两铺炕上睡着二十个孩子,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知因何而起,我开始扮演说书人,给大家讲故事。当我听过的故事讲完了,虚荣心又驱使我去把那些故事改头换面再讲一遍,再然后就只能自己去虚构故事。这是我文学创作的三步走:复述——改编——虚构,我以为这也是绝大部分作家的写作路径。
记者:你写散文、小说,也创作诗歌,你最偏爱哪种体裁?哪种文学体裁让你感到在创作上最为自由?
的确,这三种文体我都在写,而且都积累了一定的量,就现在来看,我应该都会坚持写下去。如果一定要从中做出选择,我自己最看重的还是小说,因为它具有更大的公共性和更大的创作、阐释空间,小说能最大限度地承载我的情感和对这个世界的思考,而散文和诗更多是为了解决内心问题才写。说到创作的自由度,我其实想说的是它们都不够自由,一个写作者成熟之后,文体将作为枷锁而存在,作家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解放出来但又不打碎这个枷锁。
记者:你的创作灵感通常来源于?
面对同一个问题,几年前我曾说过一句话: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不需要费力地去发现什么,只要敞开胸怀,生活会汹涌地扑向你。我的意思是说,我的灵感来自于这个世界每天流动的所有信息,比如我的一篇小说《黑白记》,写的是一个夜班公交司机。最初我在晚上看到一篇有关这个职业的报道,觉得太有意思了,可以以此为题材写一个小说,但始终没有找到进入的门口。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无意中在微信里看到另一篇美国公交司机的报道,说这个工作了几十年的司机,突然有一天毫无缘由地开着公交车跑到了另外一个州。两个司机相遇了,一篇小说诞生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情况,创作要比这复杂和多样得多。素材遍地都是,但只有有效的思考和创作,才能把它们变成作品。
记者:你的创作风格受到哪些作家作品的深刻影响?有哪些作家是你写作上的榜样?
我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我所能清晰地感受到的,应该是托尔斯泰和卡夫卡,一个古典主义作家,一个现代主义作家。但是我从这两位大师那里学到的绝不仅仅是写作方式,而是思考方式和理解方式,不是方法,而是方法论。我从托尔斯泰那里感受到一颗伟大的心灵如何与人和世界通感,而卡夫卡帮我戴上了一幅透视镜,让我看出人的精神本体和世界的肌理。其实这个名单可以一直列下去,并且随着年龄增长和创作的深入,它们还会发生变动,很多过去我毫无感觉的作家,忽然间就成了心头好。所以,我更愿意承认一种文学本身对作家的塑造,而不仅仅是一两个前辈。
记者:你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从本科读到硕士,后来又拿到了文学博士的学位。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求学生涯对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发现自己,成为自己。我在师大前前后后读了十年书,硕士毕业到读博士期间工作那几年,师大也依然是我的生活重心之一,所以可以说,正是北师大的求学生涯把我从茫茫人海中拓印了出来,成为了现在意义上的我。而且,这种影响仍然在持续发生作用。
记者:你是《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身为编辑,你评价一部文学作品好坏的标准有哪些?身为读者,你比较偏爱哪些类型的作品?
我很少以编辑的身份来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而且一部作品最好被“历史地”看待才能了解它是否有价值,所以我也很难给出好作品的定义。但我愿意说,一部作品必须首先在基本层面达标,才能去谈它是否好,然后才是哪里好。
我的阅读口味还是比较杂的,个人偏爱那种把想象力与现实感、宏大叙事与细节描写结合得完美的作品,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比如卡夫卡的作品,还有就是那种在单纯中具有复杂性,并且从最直接的层面打动人心的作品,比如契诃夫的戏剧和小说。
记者:可以分享一下你的阅读史吗?你重读次数最多的作家作品?
我的阅读史,在之前是很清晰的,小学时就是小学生作文选,中学时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大学时读世界名著,研究生主要看学术著作,最近这几年除了工作必读的书,剩下一部分是师友们的赠书,然后就会回头重读那些老作品。我重读次数最多的作家就是刚才列的托尔斯泰、卡夫卡、契诃夫,但其实也就两三遍,因为永远有更多的书需要读。
记者:你说自己对“老家”和“故乡”的认知是不同的,可以具体谈谈吗?
我写了一本书《老家》,试图把老家和故乡做一点区别,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去乡愁化。在我看来,老家更多指向具体的生活层面,车马牛羊、婚丧嫁娶,而故乡早已成为一个负载过重的文化概念,我们很多时候并不清楚自己在何种意义上使用这个词。
记者:你通常多长时间回一次老家赤峰?最近一次回家发现老家有哪些变化?)
老家平均一年回一次吧,我其实愿意多回去一下,但时间和路途总是有所限制。最近一次就是去年春节回家,最明显的变化是有了一条水泥路通到村里,接到了每家每户门口,再也不是几十年的泥泞土路了。但这只是能看见的变化,看不见的变化是田园将芜,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这些年媒体也在不断地感叹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权利阻止人们奔赴更好的生活呢?
记者:身为内蒙古人,你对草原有怎样的情结?)
虽然是内蒙古人,但我祖籍是山东,出生地也并不是纯粹的牧区,而是半农半牧区。所以草原对我来说,既不像蒙古人那样近,又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远,我们保持着一种暧昧的距离。我很喜欢这种距离感。
记者:父母对你有哪些重要影响?
生养我,并且给了我他们的基因。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子女和父母之间犹如人和影子,影子时高时低,有时消失不见,有时夸张变形,但只要被一束光照耀,给它一个机会,它就会从你身体里生出来。这个影子到底影响了我什么呢?似乎可以举出无数具体的例子,但更重要的,也仍然是影子和你自身的这种奇妙关系。
记者:喜欢与什么样的人交朋友?“村长”是你在朋友中的绰号吗?这个别名是怎么来的?
我喜欢真诚靠谱的人,有分寸感的人,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如此。朋友们对我的评价,我还真没有问过他们这个问题,应该也是真诚、靠谱、有分寸感吧。我很看重靠谱,而且我觉得靠谱更多的是一种天分。村长的绰号是因为我微博名叫“刘村长”,后来大家就这么叫了。我觉得很好,经常有人觉得直呼其名稍显不妥,叫老师之类的又有点虚,我就让他们叫刘村长好了。反正……村长现在已经是一个“非法”词汇了,真正的村官叫村主任。
记者:你认为什么是人性中最宝贵的品质?
人性实在太复杂,如果非要挑一种来定义为最宝贵,我以为是“善”,把自己当人看,也把别人当人看。
记者:你做过的最为艰难或最为自豪的决定或选择是?
我最艰难也最自豪的决定,应该就是2000年从大连的一所税务学校退学回家,务农几个月之后又回高中开始第三次复读。这完全是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定,所幸我闯过来了。
记者:理想的一天会怎样度过?请描述几个你生活中感到幸福快乐的时刻/场景。
起床,叫女儿起床,送她去幼儿园,然后去咖啡馆写东西看书,中午吃个简餐,下午去买菜,回家做饭,然后看着家人把它们吃完,聊聊彼此遇到的事。这一天就堪称完美。
生活中最幸福的场景都很简单,比如今年暑假我带着父母和妻子女儿去旅游,看着他们在路灯下慢慢走回宾馆。比如每次幼儿园放学,我和妻子站在门口,等着女儿笑着跑过来。或者我在《暖暖》那本书里写到的场景,都算是幸福快乐的时刻。当然,我也愿意说当写出一篇满意的文章时,也是幸福的。
记者:通常如何排解压力?喜欢的运动方式?
写作,特别是写诗,是我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一种方式。这有点像把那些负面情绪、压力装在一个诗歌的瓶子里,然后放置到文件夹中。它们没有消失,但可以暂时被保存于内心之外。
我比较喜欢的运动是篮球和游泳,前者是集体运动,后者是一个人的运动。
记者:你最喜欢的美食?
面、饺子。作为北方人,我还是比较喜欢面食。各种面应该是我最愿意经常吃而不觉得腻的。
记者:你觉得看过的书籍或影视作品中最有代入感的形象是?
看到安娜·卡列尼娜卧轨的前一刻,我觉得我就是感同身受她的绝望;土地测量员K面对城堡的无奈和荒诞,我也同样可以感知,虽然我们不可能去证实我所感受的与作家所写是否贴近。
记者: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未来三到五年的创作规划?
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态还不错,只是也偶尔觉得精力和时间不够,太多想写的东西了。虽然朋友们经常说我勤奋,但比起我的野心和我要做的事来说,我还是有很强的惰性。我的阅读和写作是随时吧,只要没有忙其他事,都可以进入阅读或对写作的思考状态。所谓写作的野心,更多是针对自己而说的,也就是写出一部不管外界评价如何,但自己会看成是特别牛的作品。未来三五年的计划是,每年能写一部十多万字的中短篇集子,两年能写一部十万字左右的散文,每年能写几十首满意的诗吧,或者这些都减量,然后能在四十岁之前把那部长篇写出来。
记者:当下比较关注的社会话题?
较为关注的话题大部分都和孩子有关,比如假疫苗的事件、幼儿园的安全、教育问题等等。其他社会事件也有所关注。就像我前面说的,自从有了孩子,我们对全世界都负有责任。
2018年9月7日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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